11月,一系列來自社群平台與媒體的消息顯示,中國沿海製造業地區出現罕見的提前返鄉潮。有網友拍攝到昆山火車站擁擠的影片,感嘆「第一批春節返鄉潮已經來了」。過去,類似場景通常出現在農歷年前四至六周,而今年的提前幅度之大,已足以說明一種趨勢正在形成:大規模農民返鄉潮正在出現,並且呈現出結構性而非季節性的特徵。
與此同時,官方態度也罕見地表現出顯著的緊張感。農業農村部在11月13日的全國性會議上明確要求「穩定脫貧人口務工規模、穩定務工收入,防止形成規模性返鄉滯鄉」。其中「返鄉滯鄉」一詞首次被提升至部級政策語言,顯示出中央已將返鄉潮視為潛在的系統風險,而非一般就業波動。這兩個事實疊加在一起,意味著返鄉潮正在成為值得嚴肅對待的社會現象。
返鄉潮引發政府焦慮的第一層原因來自經濟基本面。珠三角、長三角等地區的企業訂單減少、不少工廠縮短工時,農民工主力行業——房地產和基建——因長期疲軟而持續收縮,新開工面積持續下降。這些行業本來就是中國最吸納農民工的部門。一旦城市就業吸納能力下降,農村又缺乏新興產業來承接,大批返鄉人員將難以在短期內再次就業。
返鄉潮最令人警覺的地方並不在於「返鄉」本身,而在於「滯鄉」。返鄉之後若無法再次出城務工,就意味著收入中斷、社會流動性下降和農村治理壓力上升。農業農村部之所以特別強調「防止返鄉滯鄉」,就是因為返鄉潮已經觸及農村地區的承載極限:鄉村產業發展有限,季節性農業無法提供穩定收入,也無法容納突然回流的巨大勞動力規模。
然而,當局更深層的焦慮並非單純經濟,而是返鄉潮所可能帶來的社會動員風險。尤其值得註意的是,本輪返鄉潮中,返鄉者以青壯年為主。這部分年輕農民工與上一代完全不同,他們具有更高的社會認知能力、網路熟練度、組織能力及情緒表達能力。他們在城市生活多年,經歷過工廠管理、網路文化、快節奏生活,對訊息的接受遠比鄉村社會原本結構更為迅速。
這一群體如果在短時間內集中返鄉並長期滯留,將可能在鄉村社會生態中產生根本性的結構變化。他們擁有持續性的社會連接。通過短影片平台、工作群、同鄉群、興趣社群等,這些年輕人即便身處鄉村,也並未回到傳統村落的封閉式結構,而是保留著高度的網絡互聯性。他們同時具備比上一代更強的表達能力,對政策、就業、社會公平等話題討論更為活躍。 因此,他們並非簡單的「農村人口」,而是「城市化視角下的農村人口」,具有較高的社會動員潛力。
這種結構性變化,使得返鄉青壯年成為一個「介於農村與城市之間的新社會群體」,既不完全受制於傳統鄉村治理方式,也不再完全受城市管理體系約束。這是中國治理體系從未面對過的格局:一個數量龐大、結構現代、心態城市化的青壯年群體突然被迫回到鄉村,而鄉村並無能力消化他們的需求。
歷史經驗說明,當「失業的城市勞動力」和「承接能力有限的鄉村治理結構」疊加時,往往意味著潛在的社會震蕩。當大量勞動力無法在城市就業、卻又在農村陷入無所作為的狀態時,社會風險會自動累積。返鄉潮的現實衝擊已開始顯現。在部分地區,返鄉者回到農村後發現無工可幹,有報道提到,村幹部甚至勸返鄉者「趕緊再找機會出去上工」,因為鄉村本地無法提供足夠崗位。
這背後反映的並非基層的不耐煩,而是農村治理結構正承受難以分散的壓力。返鄉潮的嚴重性不在於人數,而在於趨勢與結構。如果未來經濟不能迅速回暖、城市吸納能力無法恢復、鄉村產業無法擴張,那麽返鄉潮就不會是一次短暫現象,而會演變為一種新的長期社會狀態。
在這種狀態下,大批具有現代社會經驗的年輕勞動力在農村滯留,意味著新的社會對抗結構可能逐漸形成。從權利意識到組織能力,再到情緒傳播速度,這一群體都具備比以往任何時期的農村人口更高的動員潛力。 返鄉潮不是季節性波動,而是一種可能決定未來數年社會走向的深層變化。它既反映城市經濟的壓力,也揭示農村治理結構的緊繃,更凸顯青壯年返鄉群體在社會結構中的新角色。眼前的變化也許只是開始。
轉載自 《上報》作者成長於80年代的北京,參與和組織了1989年民主運動,後為此兩次坐牢達6年多時間。1998年流亡美國,進入哈佛大學10年,得到東亞系碩士和歷史系博士學位。現在擔任「對話中國」智庫所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