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萊娜·費蘭特究竟是誰?這位意大利作家的真實身份至今仍是一個謎,甚至也無法確定他/她的性別。儘管如此,作為世界最受讚譽的作家之一,他/她的作品卻風靡全球,成為現象級的暢銷書,尤其是那套“那不勒斯四部曲”系列叢書。這套叢書分為四本,第一本《我的天才女友》自出版以來,已在全球40多個國家累計銷售超過1000萬冊,並被HBO改編為同名電視劇,一度成為收視冠軍。《紐約時報》書評更是將這本書評為“21世紀100本最佳圖書”之首。在法國,《我的天才女友》也連續多年成為暢銷書排行榜榜首。有媒體稱“如果你還沒讀過費蘭特,就好比你在1856年還沒讀過《包法利夫人》。”
那不勒斯四部曲以20世紀50年代意大利那不勒斯的工人階級社區為背景,講述了兩個女孩的成長,而她們的成長是一個不斷撕裂自己與不斷逃離的過程:逃離貧窮與暴力,逃離家庭、逃離社會階層,逃離男性對女性根深蒂固的期待與偏見,最終收穫了自由。
在中國,這套書同樣引發了巨大反響,不僅打破了進口文學暢銷書的銷量紀錄,更被譽為中國出版史上最暢銷的外國文學作品之一。
本期《中華世界》邀請到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中文版編輯,與我們一起探討這套作品為什麼在中國如此受歡迎?中國的書籍出版行業又是什麼樣的?本次節目分上下兩期播出,這是上期。
RFI的聽眾朋友們大家好 , 我是移居法國的 一 名原媒體從業者和出版編輯,我叫索馬里,現在我生活在法國的布列塔尼雷恩。
RFI: 當時《那不勒斯四部曲》這套書在中國到底有多成功?
這本書從2017年初第一本《我的天才女友》翻譯成中文開始,到現在累計發行量應該有278萬冊。電子書的具體數據我沒有統計,但肯定超過了百萬。
中國市場還有一個特殊情況,就是盜版數量無法被納入統計數據里,但它確實是過去十年裡比較現象級的一本引進類著作,至少在引進類作品中是如此。
《那不勒斯四部曲》之後,過去十年裡,無論是獨立出版社還是國營出版社,都紛紛開始出版女性題材和女性小說,但都沒有達到像《那不勒斯四部曲》那樣的影響力。無論從量化還是非量化的角度來看,它確實是一個很難被超越的存在。
RFI: 為什麼這套書能在中國賣得這麼好?
費蘭特代表了一種中國出版市場的狀態,雖然不能說徹底改變了市場,但它確實像麵包里加了一點酶,激發了整個市場。比如,它讓我在二三十歲前感到焦慮,卻找不到詞語形容的生命體驗,在這位意大利女作家身上找到了表達。再加上陳英老師非常優秀的翻譯,這些體驗才得以傳達到我們面前。
它等於是把我們這代人——70後、80後、90後,在中國社會裡經歷的代際、階層、知識的快速疊變全都涵蓋了進來。尤其是加入了一個過去缺失的視角——女性自身成長的視角。所以,當宏觀的社會變遷和個人的成長經歷融合在一起時,對於我們這一代這群經歷摺疊、加速和錯位的年輕人來說,很容易從這樣的作品中找到強烈的投射和共鳴。
RFI: 我覺得還有一點很有意思,就是這是一個意大利的故事,但在中國卻特別受歡迎。
按照作者本人的講述,他/她是一個1950年代出生的人。這套書在中國最主要的讀者群體是80後和90後,也就是1980年到1995年出生的那批人,也就是我這一代。
我們沒有經歷過意大利戰後的法西斯年代,沒有經歷過那種強勢控制一切觀念的宗教社會,但為什麼我們會和意大利社會產生這樣的共鳴呢?
因為雖然社會文化不同,但我們自身也經歷了快速變遷的社會。然而在我們自己的世界、我們自己的閱讀世界裡,卻找不到對應的描述。反而是二戰之後那個激烈的意大利社會,與我們形成了一種很神奇的連接。
我記得2016年去參加法蘭克福書展的時候,他們(國外出版社)就說第一本書已經賣了100萬冊了。但我相信,一個德國讀者或者法國讀者看到的費蘭特,和中國讀者看到的費蘭特是不一樣的。也就是說,我們兩個社會在劇烈變化的程度、家庭結構、教育制度和性別方面,有很強的相似性。
RFI: 你覺得閱讀《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中國讀者主要是一群什麼樣的人?如果讓你勾勒他們的肖像,會是怎樣的?
這不是我個人的看法,而是有社會數據作為支撐。比如說中國大學擴招以後,像我一開始提到的,所謂“成熟的讀者”其實是受過大學教育的,經歷過大學培養的。其實正是大學擴招之後,加上經濟飛速發展的這些年,促成了這樣一個讀者群體。
這個讀者群體的閱讀需求,之前其實沒有被深入挖掘、細緻滿足。而《那不勒斯四部曲》出版後,大家突然意識到,原來有一個巨大的讀者群體,他們的需求長期沒有被滿足。也就是說,這是一群受過完整教育,有自己清晰閱讀眼光、閱讀素養和閱讀需求的讀者群體。粗暴一點來說,就是一群女性讀者。
RFI: 在這個龐大的女性讀者群體被喚醒之前,中國的出版業是什麼樣的?
在過去大約十年的時間裡,佔據暢銷書榜單、媒體焦點和輿論中心的,大多是政治、經濟類圖書,或者說,是更偏向於男性視角、以“公共知識分子”群體為代表的出版內容。
在2014年之前,我剛剛進入出版行業。當時我做了一個入門研究,查閱了大量國內外關於出版行業的分析資料。那個時期,亞馬遜對傳統出版的衝擊已經非常明顯,所以《紐約客》《紐約時報》等媒體經常會發表關於新媒體如何重塑出版行業的深度報道。而在這些報道中,你會明顯看到,提出觀點、引領話題的幾乎都是男性——也就是說,這個行業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基本是由男性主導的。
甚至我們公司(我當時剛入行時所在的出版社),曾經出版過一套非常有代表性的“出版人書系”,這套書是我入行時的師傅彭倫老師策畫的,到現在為止,這個系列中被賦予“出版人”身份的,依然全部是男性。
所以你會看到,這個行業雖然有很多傳奇人物、很多故事,但它本質上仍是一個帶有強烈性別色彩的文化行業。它長期以來是由男性來定義和主導的。過去的出版行業,把“女性文學”或“女性題材”當作一種符號、一個市場點綴,用來讓內容更豐富、市場不那麼單一。但它並沒有真正、客觀地去傳達女性書寫的能量,也沒有給予這類作品應有的位置和尊重。
RFI: 你自己作為這本書的編輯是什麼感覺呢?
就是在2016年之前,也就是說我在接手那不勒斯四部曲,成為費蘭特作品中文版的責任編輯之前,我身上有一些東西始終被壓抑着。更別提我在2010年到2014年期間,在中國先後擔任過《GQ》的編輯,以及《彭博商業周刊》創刊時期的一個編輯。所以其實我個人覺得,在面對當時出版市場試圖給我營銷的各種材料,包括我在大學研究生時期被塑造、產生的那些問題,我始終覺得它們和我之間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距離。
因為關於那不勒斯,尤其是在國外,《我的天才女友》系列的成功,對我而言,一直覺得它像是歷史給了我一個機會,而不是說我個人在中國的過去的出版史上有多麼重要。我依然是個小人物,幸運地遇到了這部作品。然後我想它對我的影響,以及它和我剛剛說的那一代人的關係,我覺得自己和外部世界之間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隔閡,但你又必須去接受很多概念、很多流行的術語,以及很多批判中尖銳的姿態,這些東西在我和外界之間隔着很深的距離。
直到我遇到這部作品,成為它的編輯的時候,才突然意識到,你在小說里突然有了一個“我”,開始發聲了。這個“我”,可能比我過去20年,或者當時看到的所有文學作品裡的“我”,都更接近我自己。這是一種很神奇的體驗,我覺得自己沒有辜負這種體驗。
因為我知道,當我和作品、費蘭特的“我”這個寫作者的第一敘述者產生如此深刻的共鳴時,不管是出於審美的道德,還是作為一個出版編輯的基本判斷,這就是說,她如此打動我,我有責任把她推廣給更多的人知道。
因為我相信,我的判斷是正確的,她會影響很多很多中國女性,也包括後來許多中國男性,不管他們是不是作家,也不一定是寫作的人。
因為好的作品,就有這樣強烈的力量。這也許是出版工作相比媒體更有意思的地方。以前在媒體的時候,你寫一篇稿子,可能只得到身邊幾個人的稱讚,你就覺得不錯了。但是出版行業需要的是那種真正打動更廣大受眾的成功,是你切切實實影響了大眾。讓我很欣慰的是,那不勒斯四部曲暢銷了十年之後,依然有源源不斷、用心的讀者加入進來。而且每年它仍然在許多社會議題和文學話題中,成為繞不過去的討論樞紐。
現在它好像不僅僅是一個意大利文本,更成為了我們的中文文本。
轉載自《法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