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斯(Mark Jones)都柏林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
1933年春天,希特勒(Adolf Hitler)被任命為德國總理之際,正與妻子在瑞士度假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家曼恩(Thomas Mann)收到警告,若是返回德國,人身安全會受到威脅。曼恩曾公開反對納粹,而納粹掌權後,想將他送進集中營。
在這樣的情境下,曼恩成為希特勒政權下的第一批德國難民,直至1938年,他多居住在瑞士。但隨著希特勒權力擴張,歐洲的戰爭一觸即發,他移居至美國,不再保持沉默。即使在希特勒征服歐洲的高峰期,他也堅決地保持樂觀,承諾美國人民「民主最終會獲得勝利」。
不過放眼現在,真是如此嗎?如今,很多人不再如此篤定了。正如同紐約大學教授班吉亞(Ruth Ben-Ghiat)提醒,我們正身處「強人」掌權的新時代,在全球許多地方,民主都在開倒車。仇恨引起的暴力在大西洋兩岸變得更加常見,而我們一度難以想像的事已成日常。今年11月,在曼恩曾允諾民主終將勝出的美國,將有數千萬選民投給總統候選人川普,而他在2020年敗選後的反應,就是煽動對美國國會大廈進行法西斯主義式攻擊。
以過去為序
有鑑於我們需要捍衛民主,歷史知識變得前所未見的重要。幸運的是,在今年美國大選之前,歷史學家埃文斯(Richard J. Evans)和瑞巴克(Timothy W. Ryback)分別出了一本新書,讓我們以史為鏡,並為日益令人憂心的現在提供前進的方向。
劍橋大學榮譽退休教授埃文斯名氣勝於瑞巴克。2000年代初期,這位著作等身的歷史學家在一起誹謗案擔任專家證人,首次引起公眾關注。在該案中,因否認納粹大屠殺而惡名昭彰的艾文(David Irving)控告企鵝出版集團(Penguin Books)與歷史學家利普斯塔特(Deborah Lipstadt),而埃文斯在該案判決中擔任關鍵角色。他與艾文的法庭攻防戰後來被拍成電影《永不退讓》(Denial)。
在該案之前,埃文斯的重要著作主要聚焦於十九世紀的德國;案子之後,他緊接著寫了膾炙人口的《第三帝國三部曲》(The Third Reich Trilogy),介紹納粹德國的社會與政治歷史,陸續在2003至2008年間出版。除了克蕭(Ian Kershaw)所著的兩本希特勒自傳,著重於這位獨裁者的一生,埃文斯的三部曲至今仍是大眾文學中描述納粹德國最重要的作品。
相較之下,擔任海牙「歷史正義及和解中心」主任(The Institute for Historical Justice and Reconciliation, IHJR)的瑞巴克從來沒有寫過關於納粹德國的通史。他以2008年暢銷書《希特勒的私人圖書館》(Hitler ‘ Private Library)出名,該書內容是一套構思巧妙的研究,揭露這位要替「工業化製造屍體」(借用漢娜鄂蘭的用語)負責的獨裁者也是一位書迷,熱愛閱讀。瑞巴克2014年的著作《希特勒的第一批受害者:尋求正義》(Hitler’s First Victims: The Quest for Justice,暫譯)則是針對親衛隊1933年在達考(Dachau)集中營漫無節制的暴行,提供法醫的敘述。而達考集中營也是納粹想把曼恩送進去的地方。
命運的抉擇
儘管埃文斯和瑞巴克有些差異,但都以德國歷史作為銳利的濾鏡,觀察目前自由民主面臨的問題。埃文斯認為,威瑪共和國的垮台是「民主崩壞和獨裁勝出的典範」,而瑞巴克的新書《掌權:希特勒最終崛起》(Takeover: Hitler’s Final Rise to Power,暫譯),從1932年8月初寫起,也就是納粹達到選舉高峰後幾天。
1932年,納粹衝鋒隊(Brownshirts)與共產黨的街頭暴力戰鬥持續了整個夏天。7月31日,希特勒在國會大選贏得37%的選票和230席。希特勒認為以納粹黨的勝利規模,自己有資格出任總理,但是作為憲法捍衛者的聯邦總統興登堡(Paul von Hindenburg)拒絕了希特勒。
1932年8月13日的一場會議上,興登堡冷落了希特勒,動員威瑪憲法賦予的緊急權力,支持早於6月1日被任命領導內閣的極端保守派的巴本(Franz von Papen)擔任總理。巴本政府完全仰賴興登堡的支持,缺乏任何選舉的授權,其內閣圍繞著保守的貴族們,因此被稱為「男爵內閣」。
1932年夏末,在一場短暫重新召開的國會會議上,上演令人震驚的場景。在納粹黨同志投票支持下,戈林(Hermann Göring)在8 月當上議長,濫用職權在國會羞辱巴本,對他視若無睹。隨後,納粹及共產黨聯手對巴本的政府發動不信任投票。興登堡因此宣布在11月再次舉行大選。不過興登堡沒有在國會取得有效的多數,遂對總理人選改變心意,改為指派施萊謝爾(Kurt von Schleicher)將軍擔任總理,他跟巴本一樣沒有選舉的授權,不過有軍方和商界的支持。
施萊謝爾的內閣只維持了八週。當時,巴本對自己的退位感到憤怒,密謀反對新總理,尋求希特勒的支持成立新政府。1933年1月底,當施萊謝爾要求興登堡給予更多支持時,這位年事已高的聯邦總統決定排擠他。
1933年1月30日,在巴本的鼓勵下,興登堡指派希特勒出任總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興登堡擔任陸軍元帥時,希特勒服役擔任下士。新總理希特勒將會領導一批以巴本為首、「可敬的」保守派人士組成的聯合政府。巴本相信自己已將希特勒「請入甕」,可以控制並操縱這位新總理,執行自己的保守議程。
不測之事,與事實相反
從1932年8月13日興登堡與希特勒的會議,到希特勒當上總理的這170天,瑞巴克在書中詳述期間的勾心鬥角與陰謀,其中最突出的人物包括希特勒與其核心圈、希特勒在納粹黨內的對手史特拉瑟(Gregor Strasser)、希特勒當上總理的絆腳石巴本和施萊謝爾、保守派政治家、媒體巨擘胡根貝格(Alfred Hugenberg),以及雖已年邁但思緒清晰的興登堡。瑞巴克的敘述結合了這些人的發言與當時的報紙評論,包括大量引述《紐約時報》德國特派員,以及像是凱斯勒(Harry Graf von Kessler)等知名日記作家的說明觀察。
瑞巴克下筆充滿熱情,觀察入微,《掌權》會是一本成功的著作。但這是一部好作品嗎?瑞巴克成功地掌握了這些事件的混亂本質、勾心鬥角及陰謀,如何不斷改變主要人物的立場及前景。他也提供了一個很有意義的歷史訊息:雖然納粹主義一直被視為德國數百年來的歷史產物,但事實是直到希特勒當上總理的前一刻,整個故事都有可能徹底地改變方向,即便到了1933年1月30日早晨,都還在進行最後一刻的辯論,是否要退出並放棄預想中的聯合政府。歷史的每一刻都有人為因素。(系列二之一)(翻譯:陳冠綸)
瑞巴克在《掌權》(Takeover)這本書中,無論把自己的觀點敘述地多麼完善,都不是新觀點。美國歷史學家班海特(Benjamin Carter Hett)在2018 年出版的《民主之死》( The Death of Democracy)同樣引人入勝,還更詳細地檢視了事件的來龍去脈,顯得略勝一籌。相較之下,《掌權》幾乎沒有分析1932至1933年冬季期間的反納粹德國人。瑞巴克的敘述中並未收錄迫使曼恩流亡海外的那些演說,關於社會民主黨的領導執政也無著墨,只零星引用了一份社會民主黨的報紙。
這是個明顯的疏漏。1933年3月,就在納粹《授權法》(納粹獨裁的合法起點)通過的幾分鐘前,社會民主黨政治家威爾斯(Otto Wels)在國會大廈發表演說,勇敢捍衛人道和民主為「永恆」價值,終將超越納粹主義。他發表演說時,口袋內放著一顆自殺藥丸,因為他害怕之後馬上會被逮捕,被交由納粹折磨拷問。
《掌權》對這精彩的一幕和其核心人物隻字未提。這並不只是因為瑞巴克的書止於1933年1月30日,因此沒有提到獨裁誕生的過程(對此,讀者可以參閱彼得・弗利茲切的《希特勒的第一個百日》( Hitler’s First Hundred Days))。更根本的原因是,瑞巴克並沒有讓反納粹人士面對的選擇,在書中有一席之地。然而,近年來在民主黨發生的事件,顯示反民粹主義者的確有選擇權,並能利用這些選擇,為捍衛民主重新注入活力。
希特勒的圈子
埃文斯對反納粹德國人的著墨也不多,雖然他在為希特勒建立獨裁的過程提供背景脈絡時,的確有討論威爾斯。《希特勒的人馬》(Hitler’s People,暫譯)是 24 篇傳記的合集,每一篇都告訴我們關於納粹主義者和其政權運作的重要資訊。埃文斯從希特勒本人開始寫起,以 100 頁的篇幅,簡短但完整地敘述希特勒如何從無名小卒變成第三帝國的領袖。
下一個部份的章節包括希特勒的核心圈人物,他們與希特勒這位領導人近距離相處,因此在納粹帝國的歷史中佔有獨特地位。這些聖騎士(埃文斯如此稱呼他們)中有一些熟悉的人物,例如戈林(Göring),他本來是戰鬥機飛行員,後來崛起成為第三帝國的第二把交椅;秘密警察總長希姆萊(Heinrich Himmler)是納粹大屠殺的幕後推手,還有帝國的首席宣傳官戈培爾(Joseph Goebbels)。
埃文斯接著聚焦在和核心圈外的邊緣人物,像是斯特萊徹(Julius Streicher),納粹德國最惡名昭彰的反閃族主義宣傳者,也是納粹大屠殺的關鍵人物之一。海德里希(Reinhard Heydrich)、艾希曼(Adolf Eichmann)、法蘭克(Hans Frank)也對數百萬人的大屠殺負有直接責任。
這些簡短的自傳式側寫都十分重要且值得閱讀,但更令人不安的是第三種人,埃文斯稱他們為「工具人」,高層官員透過他們實現納粹化世界秩序的願景。在這部分的九篇傳記之中,只有萊芬斯坦(Leni Riefenstahl)這個名字為讀者所熟知,她執導的《意志的勝利》( Triumph of the Will),是在第三帝國期間關於希特勒最重要的政治宣傳電影。1945年之後,她以與政治無關的非納粹人士的形象面對世人,成功逃脫了責任。
另一群「工具人」則必須為大眾知曉,尤其是當前的政治的背景之下,其中包括一些忽視國際戰爭法的將軍、負責管理集中營並以槍殺、折磨犯人為樂的男女軍官們、將病童們殺死的醫生、為納粹政權歡呼、卻從未因其罪行道歉或感到後悔的女士們。舉例,書的最末章聚焦在索蜜茲(Luise Solmitz),一個迷戀希特勒「讓德國重回偉大」承諾的中產階級女人,儘管根據納粹法律,她的丈夫被歸類為猶太人(他是保守的民族主義者、老兵、改信基督教,但他的母親是猶太人)。
《希特勒的人馬》是一本出色的書,因為書中呈現納粹的真實面目:社會地位沒落的上層和中產階級德國人,因為害怕平等和社會進步,將他們對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戰敗的挫敗感,發洩在那些最無辜的人身上,也就是猶太人和社會民主黨人。從納粹活動初期開始,他們支持或全然忍受納粹的暴力行為。甚至當納粹在歐洲發起種族滅絕的戰爭時,他們也繼續為希特勒歡呼。而那些在納粹敗亡後存活下來的人,大多終其一生都不曾懊悔。
每一位讀者都會在埃文斯的書中,遇到在他們心中縈繞不散的角色。對某些人來說是戈培爾,他已成為操弄民意和破壞民主的樣板。對另一些人來說是建築師史佩爾,他那成功的造神式自傳《第三帝國內部》(Inside the Third Reich),使許多人相信他是「善良的納粹」。幸運的是,埃文斯揭穿了這違反史實的荒謬說法。
過去從未逝去
對我而言,最引人注目的是關於醫生布蘭特(Karl Brandt)的章節,他利用醫學知識成為替帝國服務的大屠殺兇手。沒有人強迫他做這件事,他本可以不成為納粹的一份子,並過著富裕的生活,但他選擇了另一條路。
布蘭特是德國大學體系的產物。我對《希特勒的人馬》 這本書唯一的失望之處,是它並沒有提到任何一位大學校長,他們管理學術世界,將醫學系學生轉變成為大屠殺兇手,而在1945年後,許多人仍在自己的領域受人敬重。他們身為納粹恐怖統治的同謀,不應如此輕易地被歷史遺忘。
埃文斯是一位學者,窮畢生之力以歷史闡述政治觀點,他以睿智但憤怒的文字寫下這一切。他對將軍里布(Wilhelm Ritter von Leeb)的後代嗤之以鼻,他們仍住在希特勒贈與的宅邸內。他在描述巴本的章節中,為政治與邪惡的合作提供了犀利的洞見。巴本1949年出獄後,直到1969年辭世。埃文斯也對納粹婦女組織領導人蕭爾茲-克林克(Gertrud Scholtz-Klink)感到毛骨悚然,她直到1999年去世時都不曾悔改。
閱讀《希特勒的人馬》 時,不禁令人聯想到現今破壞民主的共謀者或公開得利者。我們應該抱有和埃文斯同樣的憤怒。歷史已經向我們展現,當民主允許邪惡從內部削弱自身時會發生什麼。儘管我們面臨操縱性宣傳和科技輔助的謊言的猛烈攻擊,仍有時間證明曼恩是正確的。(系列二之二)
轉載自《上報》翻譯:陳品豪,責任編輯:楊淑華© Project Syndica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