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我很少寫姐姐曉非,因為她不准我寫。這次季季提到我父母在臺東生下她(曉非),是一個難得的機緣,讓我有機會寫姐姐,我從過去的文字中找,也只找到這篇《新竹女中》,還是1996年給〖聯合報〗寫的一個專欄中的,那時父親還健在,把文章發給他看,他說「你弄錯了,我們不是在新竹女中,而是新竹商專。」找到的這張照片,是五十年代我們全家在西湖背靠保叔塔拍的,那時我大概還不到七歲;而「姐姐是那種從小沒有憂愁的一類﹐人很簡單﹐最愛獨自哼著流行歌調﹐在學校裏總是成績最好的﹐朋友一大群……」。】
國文教員夜裏總要起來給他那剛出生的女兒調奶粉﹐「那種美國筒裝奶粉很貴﹐我們不大買得起。」他後來總是如此向兒子回憶臺灣新竹的這個細節﹕「夜裏總是下著暴雨……」。對於生活在乾燥的北中國的兒子來說﹐這種暴雨是難以理解的﹐於是新竹這地方﹐就同我沒見過的美國筒裝奶粉﹐以及一張照片上哭泣的女孩﹐變成臺灣的一個符號﹐同我有一種很朦朧的聯系。
姐姐長我不到兩歲﹐若按出生地主義﹐她應該是臺灣人。一九四七年底﹐新竹女中的兩個國文教員﹐從大陸過來的一對四川夫婦生了一個女兒。一年多後他們又把這個女兒帶回了大陸那邊﹐於是臺灣出生便成了她四十多年裏不能啟齒的一個政治恥辱﹐她也沒有任何機會再回到她的出生地。
她的弟弟卻來了。「你應該去一趟新竹﹐看看那個中學。」季季對我說。我們邀了席慕容﹐一道開車從臺北去了。
那間中學如今一片磚瓦水泥建築﹐沒有什麽能讓我引起聯想的景致。爹媽他們曾經住在一間什麽樣的房子裏呢﹖我四處尋找﹐忽見一排並不蔥翠的竹子﹐掩映著幾幢舊平房﹐像是有些年月的。我便駐足在這裏﹐讓自己去想象半個世紀前一對年輕四川夫婦在閩南話氛圍中的孤寂和陌生。
我從歐美數度訪臺﹐每一次都暗暗揣著一個荒誕﹕這邊沒有多少人知道我父親恰好是約五十年前逃離臺灣的﹐作為一個共產黨地下人員﹐他當時的身份就是新竹女中的國文教員。雖世事滄桑早已黯然﹐我來臺灣的心情還是有些異樣﹐似乎總想替爹媽了卻一樁他們再也不能的心願﹐比如回一趟新竹﹐看看舊居什麽的。
這種心情似乎尤其是為了媽媽﹐一九四八年新竹女中那個四川口音很重﹐還有些口吃的國文女教員。爹媽一生坎坷中最令我動容的事﹐至今沒有一件比得上媽媽當年隻身飄洋過海的勇氣﹐那是同任何政治都不相干的一種信守。媽媽姓龐﹐四川達縣人﹐瘦小而纖弱﹐卻脾氣出奇的剛烈。讀武漢大學時﹐她愛上了我那當時頗被革命理想吸引的父親﹐雖然她自己終身不知「革命」為何物﹐並且為了這個愛情而為那個終身懲罰她的「革命」陪到斷氣。
一九四六年﹐武漢大學好象鬧了一場學潮﹐軍警沖進校園打死了學生(蠻象半個世紀後的「六四」)﹐當局通緝七個學潮的主事者﹐名單上有政治系一個讀了很多年還未畢業的學生﹐叫蘇長青。他逃走了﹐輾轉廣東﹑香港﹐最後到了臺灣。他的未婚妻是中文系的﹐一年多捱到畢業後﹐就對她父親說﹐我要找他去。媽媽不象當年的熱血青年﹐或奔南京或投延安﹐她出川直奔上海﹐買了張船票去臺灣了。
「來臺灣這一步﹐便註定了媽媽的終身。」四十多年後我在新竹女中我所設想的媽媽的故居前想著﹐她若不來臺灣﹐也許嫁了別的什麽人﹔而她若不離開臺灣﹐大概兩年後她的丈夫就會被槍斃﹐他們也就不會有下面的兩個兒子﹐於是我的「創世記」就被勾銷了﹔她跟著丈夫回到大陸那邊﹐可是四九年的政權一上臺﹐就槍斃了她的父親﹐一個四川的老同盟會員。媽媽受了刺激﹐一生郁郁寡歡﹐脾氣暴躁﹐連對我們的母愛都難以自然施展。她常常為此而哭。
還有姐姐﹐我常常覺得她那瘦小的身影在臺北忠孝東路的人潮中﹐大概會貼切自然得多﹐而無論在黑龍江邊境的一座煤城﹐還是在北京擁擠的地鐵裏﹐她永遠像是被擺錯了地方。姐姐是那種從小沒有憂愁的一類﹐人很簡單﹐最愛獨自哼著流行歌調﹐在學校裏總是成績最好的﹐朋友一大群。後來去了黑龍江五年﹐待回來人竟換了一個﹐從此無聲無息﹐孑然一身在世﹐沒有任何朋友﹐也終生不嫁。媽媽為此晚年得了心病﹐也常常哭。
新竹女中爹媽住過﹑撫育姐姐的某間小屋也許早就拆除了﹐我只是找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心情﹐這心情對誰去訴說呢﹖媽媽已經走了。我出走海外後的某一天下午﹐她自己下樓去取牛奶﹐回來時覺得累了﹐坐在街邊石沿上歇口氣﹐就再也沒起來。那個街邊﹐我很熟悉是北京最中心也很繁華的所在﹐車水馬龍。姐姐後來在電話上安慰我﹐說媽媽在那一瞬間腦溢血﹐走得沒有痛苦﹐可我知道那是一生痛苦換來的。我也知道﹐媽媽如果活著等我回去告訴她﹐我去新竹女中找了她生姐姐的那間小屋﹐她一定會難得燦笑﹐然後說﹕我不信﹐你會這麽孝順﹗
作者簡介:
蘇曉康(1949年-),祖籍四川,出生於浙江杭州,為中國著名文學家、記者、異議份子,著名作家。電視劇《河殤》總撰搞人,並以此而聞名,被視為是中國八十年代報導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因積極參加八九民運,「六四」後遭到通緝,被中國政府指控為八九學運的幕後黑手,1989年6月,逃亡至美國。曾任民主中國陣線理事。現為《民主中國》雜誌社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