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紙報導僧侶要求獨立的消息
1987年9月28日《西藏日報》報道了一場拉薩的示威游行。哲蚌寺的二十一名僧侶要求西藏的獨立和自由。我非常驚訝,第一次看到官方報紙對這種事情進行報道。平常這份報紙總是局限於報導能榮耀黨的消息,現在卻把這條新聞放在第四版,通常這是報導國際新聞的版面。記者把這場示威游行斥責為「一小撮分裂分子」的行為。「分裂主義份子」是一個新的名詞,用來稱呼西藏的愛國主義者,中國人把西藏人爭取自由的想法統統視為要分裂祖國。多麼令人激動的消息!
自1959年以來,這是首次出現的一場嚴肅而公開的示威抗議。報紙上把二十一名僧侶的姓名和年齡都登了出來,令人驚訝的是他們都這麼年輕,我第一次被捕的時候,這些人都還沒有出生呢。他們是共產黨人所謂「吃黨的奶水長大」的一代,然而他們現在呼喊口號,要求西藏獨立。對於一個政治犯來說,沒有任何事情比當你知道外面還有人跟你有同樣的信仰和理念更能受到鼓勵了。我知道奮斗將通過這些年輕抗議者的聲音承傳下去。
監獄當局立刻召集大會,要求犯人譴責示威行動,命我們讀《西藏日報》上的冗長文章,文章批判了誤入歧途的抗議青年們。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我們聽說當局開始在拉薩進行大肆逮捕。外面來打聽消息,說有些人已經失蹤,要知道這些人是不是已關進監獄了。我們有一個聯絡網,讓外面的人知道誰在監獄裡,同時在獄裡的人也能得知外面所發生的事情。
和尚尼姑參加示威遊行
1987年9月的示威游行啟發了拉薩其它的一些街頭運動,甘丹寺是西藏第二大寺院,曾經擁有五千名僧侶,現在這個寺廟的僧侶們開始發動示威游行了。文化大革命期間,甘丹寺遭受特別猛烈的攻擊。我從寧塘被釋放之後,經過這裡,看到寺廟被夷為平地,沒有一個建築物保存下來。
越來越多的和尚和尼姑參加抗議,拉薩的青年人也組織起來,參加了抗議行動。這種情形導致監獄裡的政治犯(我們監獄只有五個政治犯,其余都是刑事犯)受到更為嚴密的監視。獄方經常問我們外面的事情,只要西藏有任何的騷動,我們就會被召集起來開特別會議,命我們對外面的事情表態。我只簡單回答,「我只是一個犯人,跟外面的示威游行沒有任何關聯」。
那一年冬天,我獲悉七十五歲的洛桑旺秋先生死了,他成年以後大半生都在共產黨的監獄裡度過。有關方面說他是老邁而死,可是我確信他是被謀殺的。當局對他特別殘忍,即便七十五歲的年紀,他依然帶著手鐐和腳銬從事繁重的勞動。有一天下工之後,他以懶惰怠工的借口,被鐵鏈銬在一根鐵柱上,一個名叫巴角的警衛把他打得昏迷過去,我也曾經在這個人手中吃過大苦頭。洛桑一定是受到嚴重的內傷,後來被送醫院去,已經太遲了。他們故意把他釋放回家,說讓親戚來照顧他,但是第二天他就死了,當局把他死亡的責任推脫得干干淨淨。洛桑是我認識的人中間最高貴的一個。
拉薩的抗議行動引起監獄當局的恐慌
接下來的兩年,示威行動越來越多,每次成功的抗議活動又醞釀了下一次更大的起義。我記得那是1989年3月的一天,我正在監獄的蘋果園裡工作。年紀比較大的犯人通常都派在果園裡勞動,果園的收成已經成為監獄相當大的一筆收入來源。塑料包著的溫室內溫度很高,而且十分潮濕,這裡面蘋果樹生長得很快。我正忙著照料這些樹,突然之間聽到從大門的方向傳來響亮的歌唱聲。我走出去,看到一長排的犯人正返回監獄,覺得非常奇怪,現在還是中午,為什麼提前返回監獄呢?他們看起來十分快樂,唱歌的神態也毫無憂愁的痕跡。我返回溫室,突然兩個警衛走進來命我們返回住處。途中我注意到有武裝警衛站在屋頂和哨崗上,我問同屋的人發生了什麼事。
「拉薩出事了」,一個人回答。
我知道這意味著將有另外一場抗議活動。大家都躺在床上等待進一步的消息。第二天早上有很不尋常的大批警衛來到我們院子,在一邊靠牆的地方機關槍架起來了,旁邊還有一排排的子彈帶。我意識到拉薩發生的事必然十分嚴重。早點名過後,那天不需要出工。警衛給我們拿來一些撲克牌和象棋等游戲,大家三三兩兩在院子裡找空地坐下來,幾乎有一種節慶的氣氛。當局顯然非常害怕這裡也會爆發出抗議的行動。
那天下午,我看到一個在醫務室工作的年輕護士,她平常對我十分友善。當她穿過場地時我叫住她,請她查看一下我的肩膀。我脫下外套,露出肩膀請她檢查,一邊悄聲問「拉薩發生了什麼事?」她假裝檢查我的肩膀回答道,「八角街那邊有騷動,警察沒辦法控制局勢」,她說抗議活動已經持續了三天了。
黑煙從拉薩的方向升起,獄方突然宣布包括我所在的四個分隊,要轉移到其它的監獄去,我們得立刻打點行李準備調動,一個小時之內就動身。好在我對這種突然襲擊式的轉移早已習慣了,監獄生活的規律之一就是任何事情都可能在毫無警告之下發生。
警衛把我們匆匆趕出監房,大家背著行李包,爬上一排剛剛駛進院子的有帆布頂篷的卡車,引擎已經在低吼了。大家爬上卡車,一片擁擠紛亂,不知道會被送到什麼地方去。突然,就象剛才離開那樣匆忙,卡車在大門口停下來,我們被趕下車,又被命返回牢房,不折不扣是一場大混亂。整天這樣被趕來趕去,我四肢酸痛,急忙爬上床,把自己裹在舊的毛毯裡,腦子裡盤桓著今天所發生的一切,迫切想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情。
青年一代抗議者被送進監獄
第二天,為了要把我們跟外界隔絕,連步行去勞動也取消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獄方不要我們閒著,因此提供娛樂節目,撐起一個很大的銀幕,放映香港的流行影片給犯人看。大部分人都聚集在那兒看電影,我卻從來就不喜歡這類東西。那天晚上有卡車車隊到達院子的聲音,我透過窗戶往外看,探照燈照明了場地,幾輛大卡車停在第一和第二分隊的房子前面。從卡車的車身下面我看到很多新來犯人的腳,正慢慢地走進建築物。不難想象,這是那批在拉薩抗議的人。
新來的犯人大聲抗議。卡車也把一些人運到婦女分隊去,女人們也大聲喊著抗議口號。我們都擠在窗戶前,心中十分佩服。接著這些抗議聲變成恐怖的哀嚎,大約是警衛沖進住房開始摳打犯人了,整個監獄充滿了哀嚎和玻璃破碎的聲音。第二天早上我去廁所的時候,看見院子裡到處都是玻璃碎片和打爛的窗戶,新來的犯人大概跟警衛展開了搏斗。
第二天我們被囚禁在監房內不准外出。從窗戶望出去,看到警衛們在院子裡擺上桌子,審訊干部拿著筆和本子走過來,坐在桌前。一些按西藏人的說法,小得還鼻涕未乾的年幼男孩,從屋裡走出來,排隊站在桌子前面。年輕的姑娘們從另外一邊婦女牢房出來,她們的頭發用彩色絲帶綁在腦後,看起來象洋娃娃一樣。有一個小女孩兩只手插在口袋裡,好像她要到糖果店買糖果。他們都無所懼畏,沒有一點焦慮的表情。
看到西藏人有一種新的抵抗精神,使我感到極度的欣慰。這些年輕的抗議者是活生生的證明,雖然經過文革的摧殘和三十年的洗腦,西藏的青年們都沒有被蒙蔽而跟隨共產黨。相反地,一種民族精神比以前更為蓬勃地興起了。後來我問這些年輕犯人在學校裡有沒有學習中文,一個男孩子帶著不屑的表情看著我,諷刺地說,誰願意去學壓迫者的語言。很多年輕的和尚尼姑說,他們寧可進寺院,而不願意上普通的學校,因為他們不願意學任何中國人要教育他們的東西。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