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10月,法國巴黎F360出版社推出精裝本萬潤南先生的《萬歌詩詞——詩海餘韻》。正文前有作家蘇煒寫的序,正文後有林海寫的讀後感和趙無痕寫的跋。全書收錄了萬潤南寫的126首詩詞,每一首都配以彩色圖片。
老萬出詩集,不少人一定感到驚訝,原來老萬還是詩人啊!看老萬早年的履歷,上的是清華大學,學的是土木建築,文革後成了計算機軟件工程師,然後創建了信息科技企業四通公司。這分明是一位優秀的理工男。殊不知老萬還是詩人,還是文學青年。老萬年輕時就寫詩,這倒不稀罕,誰在年輕時不寫詩呢?我曾經說過:詩人,就是過了四十歲還寫詩的人。因為一般有文化、愛文學的人,大概在年輕時都寫過點詩。我們說老萬是詩人,是因為老萬過了四十歲還寫詩,而且是越到晚年,詩寫得越多。在清華校友的一個微信群裏,老萬曾經每天在群裏發一篇詩詞,一連發了 313 天。

老萬這部詩詞集,主要是古體詩,只有幾首白話詩。126首詩,除了一首寫於1969年,一首寫於1973年外,其余124首都是寫於2000年之後,也就是寫於流亡海外期間,寫於離開海外民運一線之後。所以我把老萬的詩稱作流亡者之歌。老萬的詩道出了流亡者的心聲。
(二)
首先,讓我們來讀這首寫於2009年10月23日的詩《重陽》:
九九又重陽,年年在異鄉。瀟瀟落木下,幽幽菊花香。
幽幽菊花香,徐徐秋風涼。迢迢星河暗,茫茫雲海長。
茫茫雲海長,淡淡醇酒香。杯杯是相思,滴滴心頭淌。
滴滴心頭淌,悠悠絲竹揚。句句是鄉音,聲聲催愁腸。
聲聲催愁腸,朗朗伴月光。靜靜照無眠,默默思故鄉。
默默思故鄉,鬱鬱嘆滄桑。匆匆年華去,九九又重陽。
《重陽》這種詩體叫聯珠詩,也叫回環聯珠詩。聯珠詩是一種古典詩詞形式,通常由幾首短詩組成,每首詩的最後一句就是下一首的第一句,全詩的最後一句就是全詩的第一句。從而營造出前後連接、首尾呼應、循環往復的意境。全詩用了十八個疊詞,不重覆,不牽強。值得反覆吟誦與回味。
《重陽》一詩,寫的是鄉愁。流亡的痛苦,首先是鄉愁,但又絕不僅僅是鄉愁。移民、難民,甚至漂泊不定的流浪者,也都是有鄉愁的。流亡者的鄉愁,要比移民、難民或流浪者更深刻、更複雜,更矛盾。
要對流亡者和移民、難民或流浪者加以明確區分是很困難的,因為他們之間的區別主要不是在身份上而是在心態上。
流亡者不是移民,因為他始終把寄居他國視為一種不得已的暫時狀態。
流亡者不是流浪者,因為他不是沒有家或者不要家,而是一心一意想著家但有家不能回。
就連那些自我放逐者也是如此。自我放逐者雖然不是不能回到自己的國家,而是自己選擇了不回去;但他是基於某種原則而拒絕回家,而不是把拒絕回家當作原則。
流亡者是難民,但不是單純的難民。單純的難民只是為了躲避對自己的迫害,一旦進入自由世界便是得其所哉。而流亡者之為流亡者,在於他們總是執著地關心著祖國的命運——不論是在政治的方面抑或是在文化的方面,並且還熱切地希望在其中發揮自己的一份力量。他雖然因為躲避迫害而離開祖國,但是他始終認為自己的事業在祖國,自己生命的意義在祖國;流亡自由世界固然使他免於迫害,但從此也就將他的靈魂撕裂成了兩半。

老萬有好多首詩寫到鄉愁。例如這首《故州》:
天涯夢故州,漁火映江流。暮鼓驚遊子,晨鐘解別愁。
孤雲辭野鶴,夜雨送歸舟。不見家鄉水,青山也白頭。
還有這首《秋林》:
層林盡染朗朗秋,澄天碧水靜靜流。
流到心頭深深處,化作思鄉淡淡愁。
(三)
也許有人會說老萬,何必對故國如此執著?大丈夫四海為家。「此心安處是吾鄉」——看人家蘇東坡多曠達多灑脫。
其實,老萬也是很曠達很灑脫的。在《天涯》這首詩中,老萬寫道:
曾經,
振翅天涯。
飛過驛路風沙,
穿越蹉跎歲月,
如歌年華。
而今,
流落天涯。
種菜養花,
讀書碼字,
看盡西山紅霞。
人生,
就是縱橫天涯。
旭陽時一團火,
晚晴時一杯茶。
好一句「晚晴時一杯茶」,寫出了在激揚奮鬥之後歸隱田園的恬然淡定。我發現老萬很愛寫到茶。中國人——尤其是古人——寫詩,常常提到酒;有道是「詩酒不分家」,乃至於「無酒不成詩」。老萬寫詩也提到酒,但不多。老萬的詩倒是常常提到茶。除了「旭陽時一團火,晚晴時一杯茶」這句外,還有「清茶品素心,飛盞醉流雲」,「看盡西山染彩霞,餘生再品一杯茶」,還有「烏龍一盞粽飄香,濁酒千杯祭楚湘」,還有「浮生榮辱,何必當真?盡一杯茶,一支曲,一帆雲」。
「酒」代表熱烈激昂,「茶」代表寧靜淡泊。老萬用茶這個意象,表達了自己晚年的心態心境。老萬在《七七自壽》裏寫道:
看盡西山染彩霞,餘生再品一杯茶。
曾經六月飛霜雪,踏遍千秋驛路沙。
夢繞鄉親思靜夜,魂牽故土憶京華。
神閑氣定評天下,快意隨心述萬家。
老萬還有一首詞,寫他含飴弄孫。調寄《清平樂》:
蒙頭一覺,
睡到天初曉。
身老含飴心變少,
玩起鷹抓小鳥。
孫子孫女俱佳,
歡聲笑語無涯。
獨享天倫之樂,
神仙也妒吾家。
除了濃郁的鄉愁之外,老萬也有這份隨遇而安。但若是一味的隨遇而安,老萬就不是流亡者了,老萬就不是老萬了。流亡者和移民、流浪者或單純的難民之間的區別主要是在心態上,因此,你只要調整心態,你就可以從流亡者轉變為移民、流浪者或單純的難民。事實上也確有不少流亡者變成了移民、難民或流浪者(這也無可厚非)。可是,一旦流亡者把自己變成移民、難民或流浪者,一旦流亡者不再堅持自己的流亡身份和立場,也就是說,一旦流亡者不再堅持他過去追求的事業,不再把祖國放在心上,那豈不是有背於初衷,自己否定了自己?

(四)
老萬畢竟是老萬。老萬放不下天安門廣場死去的英魂,放不下向暴政抗爭的先烈,放不下未竟的自由民主事業。在六四30周年,老萬寫了一首七律《致丁母》:
當年六四國殤時,母失麟兒瑟斷絲。
舉國悲咽人灑淚,屠城得意血沾旗。
淒淒歲月君思子,寂寂天涯我祭詩。
可嘆星移三十載,何由鬥轉換雲遲。
這首七絕,題為《祭趙公》:
猶記當年血雨腥,
趙公辭命不屠城。
人心自有豐碑在,
留取真情照永恒。
老萬還寫過一首紀念林昭的詩:
超凡一女英,傲骨鐵錚錚。墨菊淩霜綻,司晨泣血鳴。
風狂滄海怒,雨驟九州驚。廊廟無忠義,江湖有直聲。
在《夜長思》這首詩裏,老萬表達了經歷過「去國懷鄉」的「坎坷人生」之後,依然故我,「丹忱不改本初時」:
問心無愧夜長思,坎坷人生半入詩。
虎躍龍騰曾叱咤,風輕雲淡等閑之。
兩行秋雁聲留疾,一枕清霜自笑癡。
去國懷鄉未有盡,丹忱不改本初時。
流亡者最大的哀痛,莫過於在年邁的父母臨終之際,不能回去見上一面。一首《白髮吟》表達了母子思念之情:
聲悄悄,語叨叨,白髮老母心焦焦。盼兒歸早早。
天高高,路迢迢,思念家鄉月皎皎。歸程仍渺渺。
老萬自六四流亡海外以來,再也沒回過中國。不少朋友曾試圖幫忙安排他回去。尤其是胡錦濤上台後,很多人都想,憑著老萬和胡錦濤非同一般的關係,大概是可以回去的吧。老萬和胡錦濤是清華校友,胡錦濤比老萬高幾屆。由於他倆同在清華文藝社團,吃在同一個食堂、住在同一片宿舍、組織生活在同一個支部,有過一段相當親密的接觸。文革中老萬兩次外出串聯,其中一次是同胡錦濤,兩個人一起從北京―西安―成都―重慶,然後一起乘船從重慶沿江而下。那時候,老萬20歲,胡錦濤24歲。老萬和胡錦濤關係好到這般地步,如今胡錦濤成了「黨和國家最高領導人」,難道不能對老萬網開一面嗎?
但是老萬終究還是沒能回去。因為要回去總得向當局表個態,說幾句軟話。老萬做不到。老萬說得很明白:「違心的話,我是不會講的。這個年齡了,我也不想委屈自己了。」這話說得平淡,然而也很堅決。老萬平日講演或寫文章,都不那麽豪言壯語--除了寫詩。在六十歲生日的時候,老萬寫過一首「六十述懷」:「古今興亡理皆同,天意盡在民心中。但隨項羽學人傑,不過江東為鬼雄。」讀這首詩和老萬其他的詩,你可以了解到,除了溫文隨和之外,老萬也有慷慨激昂。
《萬歌詩詞》有寫人物的:如王國維、朱自清、梁啟超、陳寅恪和阿炳等,有寫事情的:如川女抗強拆、窮孩子上學、春旱送瓊漿等;有寫物的:如春芽秋浦、含羞草美人蕉等;有寫景的:如黃山張家界、浙江潮月牙泉等;有寫時令的:如元旦立春、小滿中秋等——幾乎全是中國的,都是在流亡西方寫的。老萬的中國心躍然紙上。
最道出流亡者心聲的,莫過於老萬這首寫於2009年的《鳳凰台上憶吹簫》:
濁酒千杯,關河萬里,今宵又是中秋。
望月明星淡,滿目鄉愁。
多少離懷別苦,都翻作,簫笛悠悠。
霜晨裏,柔情似水,似水長流。
何求?流亡廿載,任浪打風吹,一葉扁舟。
嘆劍光刀影,不忍回眸。
唯有窗前皓月,能懂我,天下之憂。
星空下,癡心夢斷,夢斷神州。
(五)
毫無疑問,創辦四通和參加八九,是老萬一生中最精彩最輝煌的兩段經歷。四通創辦於1984年,是八十年代中國最成功的民營企業。在四通成立的當年,銷售額是980萬元,到了1988年就達到10億元。根據1988年全國信息產業的排序,四通名列第一,四通一家的銷售額就占了這個序列前十家的三分之一。如今鼎鼎大名的聯想,那時候只排在第八位,銷售額是1億4千萬。有人說老萬是八十年代的馬雲,用來說明當年老萬的事業做得大,個人擁有的財富想來也很可觀。六四後老萬流亡海外,不再是四通的老總,經商投資又遭遇挫折,個人的經濟狀況今非昔比。對此,有人嘲笑,有人惋惜。老萬自己怎麽看?他寫了一首《好漢歌》:
我唱四通好漢歌,嘯吟商海聚才多。
當初仗義呼天下,晚歲飄零渡劫波。
樂守清貧閑氣定,無求富貴寸心挪。
胸中自有安邦策,敢笑王孫亂過河。
老萬在八九期間做了兩件事。一件是力圖促成召開人大常委緊急會議,來解決當時的政治危機;另一件是力圖勸說學生適時離開廣場,凱旋在子夜。無論是在原則上還是在策略上,這兩件事都做得很正確,可惜這兩件事都沒能成功。尤其是勸說學生適時地離開廣場這件事,有不止一次幾乎成功,但還是失敗了,留下千古遺憾。在六四24年後,老萬寫下一首《八聲甘州 憶當年》:
憶當年、一介布衣憂,風雨滿神州。
有莘莘學子,為民請命,萬眾心揪。
料廣場生死地,豈可久淹留。
勸適時知退,子夜兵收。
雖說橡皮章軟,國難當頭際,大局應籌。
乃呼號奔走,竭力代公謀。
到頭來、血流街巷,忍悲情、亡命海天鷗。
如今倦鳥歸林後,欲說還休。
在2009年六四20周年前夕,老萬接受采訪,回憶當年,仍感遺憾。老萬說:在八九民運期間,保守派處心積慮激化矛盾,但趙紫陽等改革派努力促使局勢向有利於學生和改革派的方向轉變,可惜沒得到學生的理解和配合。老萬說,我們今天總結教訓,一定要懂得有限目標,要妥協,鞏固階段性成果。如果當時在4•26社論到5•19戒嚴之間,整個事件和平落幕了,階段性成果非常豐碩。另一個慘重教訓是:5月18日趙紫陽親自到天安門廣場勸說學生們停止絕食,仍然得不到學生的響應,最終,整個89民運以六四屠殺而告終。老萬說,「如果我們當時處理得好,中國的局面就會完全不一樣。」真是千古遺憾,欲說還休。
在今年紀念六四36周年的研討會上,老萬提交了一篇論文《從博弈論的視角看1989》,分析了1989年「六四」事件的決策與互動,總結其結構性失敗的教訓。這也是老萬留下的最後一篇文章。老萬寫道:
我們紀念「六四」,不是為了怨恨,而是為了更清晰地認識世界運行的邏輯,更有智慧地面對未來的博弈。如果我們能從歷史中學會不把彼此逼入死角,如果我們能在沖突中學會克制、學會妥協、設台階、建機制,那三十六年前那些人的犧牲,就不僅是痛苦的終點,也會成為更理性社會的起點。願這份紀念,不只是回望,更是一種前行。
老萬多次講過:「心要熱,頭腦要冷,骨頭要硬。」這是老萬的自我寫照,也是他對我們的勉勵。
(六)
讀老萬的詩詞,你能強烈地感覺到他對自由民主的堅定信念以及對未來永遠懷抱希望。例如這首七律《有所思》:
此生奔七復何求,義膽忠魂寫九秋。
幾度清流澄濁世,一雙冷眼看封侯。
誰言霸主能扛鼎,我信民心可覆舟。
六月飛霜昭雪日,旗袍美酒會同儔。
在1986年的一次談話錄裏,哈維爾談到了希望。哈維爾指出,希望不是現實的,而是超現實的。希望不是經驗的,而是先驗的。我們懷抱某種希望,並不是因為它已經存在於現實之中,我們要在現實中占據一個好位置;我們懷抱某種希望,也不是因為在現實中有一種運動正在向它靠攏,我們要先走一步,提前到達目的地。我們堅守一種希望,是因為我們深信它是好的,是正義的,我們願意為它而奮鬥。我們不但知道,沒有我們的奮鬥,我們的希望就不會實現;我們還知道,有了我們的奮鬥,我們的希望也未必就一定會實現,但是我們仍然願意為它而奮鬥,因為我們的奮鬥本身就具有偉大的意義。一個堅守希望的人當然希望他從事的事業能夠成功,但與此同時他又能不計成敗,甚至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正是在這種看上去沒有希望的環境中,希望才最能顯現出它的全部力量。
中國的民主大業依然任重而道遠。此時此刻,我們更需要堅定我們的信念。所謂信念,就是對不確定的未來堅持一種確定的態度並為之不斷奮鬥。
(七)
今年10月29日,是老萬79歲生日。按照中國人過九不過十的習俗,我本來打算約上幾個朋友,在這一天給老萬慶賀八十大壽。好話要趁早說,要趁他活著的時候、頭腦還清楚的時候說,讓他聽得見我們的話。但很快就得知老萬犯病,昏迷不醒,送進急救室。三年前老萬就犯過一次病。事後他寫了一首詩五律《病中吟》:
老身逢惡煞,心梗遇新冠。
氣定多禪靜,神閑不問丹。
魔來何迅疾,病去卻顢跚。
暫別閻羅後,詩吟一笑寬。
那一次,老萬逃過一劫。這一次奇跡沒有再現。我這篇給老萬的詩評寫晚了。
謹以此文,表達我對萬潤南先生的敬意與懷念。
2025年10月14日
首發《自由鐘》雙月刊,2025年11月號,第8期。略有增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