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黃宇翔
中國思想史家張灝去世,終年八十五歲。他師從自由主義哲學學者殷海光,提出「幽暗意識」來解釋中國政治制度發展。
著名政治思想史學者張灝在四月二十日去世,終年八十五歲。他在思想界最主要的貢獻是「幽暗意識」之問,認為中國文化缺少了「幽暗意識」,因此無法開出民主道路,更因為缺乏「幽暗意識」,對人性的陰暗面缺乏足夠重視,對人性盲目樂觀,因此在制度設計上缺少對權力的制衡、將權力關進籠子裏,釀成了近代史的諸多悲劇,張灝的「幽暗意識」之問是耶?非耶?留給思想界無窮無盡的問題,至今仍影響著對中國近代思想史的研究。
張灝生於中國大陸,十二歲前往台灣,經歷國難、戰亂,他自言自己的研究與身處的時代有密切的關係,引用意大利史家克羅齊名言「所有的歷史都是現代史」,說明思想史研究「直接或間接都與我對時代的感受有密切的關係」。到台灣後,張灝畢業於台灣大學歷史系,受到自由主義先驅殷海光的影響,對中國自由主義、民主發展具有濃厚興趣,及後負笈美國,在哈佛大學就讀碩士、博士受業於漢學家史華慈門下。
據張灝學生、中國人民大學政治學系教授任鋒所述,張灝在哈佛大學就表現出傳統定見的學養:「他在史華慈先生指導下沉潛到晚清史界寫出了思想史研究的典範之作。關於梁啟超的專著挑戰列文森舊說,結果受到後者排斥,遲遲不得出版,最後是史、費(正清)兩位鼎力推薦,方才問世,並成為柯文所謂『在中國發現歷史』的代表作品。」張灝畢生學問受殷海光、史華慈影響甚深,戲稱自己是「殷門餘孽,班門弄斧」,任鋒說張灝「推崇『班老師』(史華慈)的博學深思、淡泊名位,稱自己只能在某些地方嘗試突破、超越老師」。
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
任鋒也說:「張灝先生晚年常常和我講,幽暗意識與人極意識是他最為關心的兩個點。這是其張力型思想史意識的典型體現。」若說「幽暗意識」是張灝最主要的學術貢獻也不為過。甚麼是幽暗意識呢?張灝說:「所謂幽暗意識是發出對人性中或宇宙中與始俱來的種種黑暗勢力的正視和省悟,因為這些黑暗勢力根深柢固,這個世界才有缺陷,才不能圓滿,而人的生命才有種種的醜惡,種種的遺憾。」
由於幽暗意識的缺乏,張灝認為中國近代因此出現兩個現象:「第一,在中國傳統裏始終沒有開出民主制度。雖然新儒家經常標舉傳統儒家的抗議精神、批判意識、民本思想,但是這些究竟只落在觀念層次,並沒有形成一套客觀制度。第二,從現代中國歷史來看,特別是自一九六六年以降,中國大陸發生了空前的大慘劇。在美國,每每遇到來自大陸的中國人,都可以聽到一段悲慘的故事。在這浩劫時期,多少人頭落地啊!我便在此時開始思考,為什麼會發生這種空前未有的歷史悲劇?思考的結論是,主要在於毛澤東瘋狂的理想主義。他認為,藉著不斷的人性改造,即可建立社會主義的社會秩序。經濟條件不夠,沒關係!只要改造人性,就可實現社會主義。」
張灝對於幽暗意識的思想資源很多來自於美國神學家尼布爾,台灣清華大學退休講座教授、宋史名家李弘祺就說:「他是以反對列文森(Joseph Levenson)的中國史觀作為他寫作中國近代史(特別是梁啟超)的基礎。他個人也很反對五四思潮。所以我們可以把他歸為保守的中國近代思想史家。不過他受到的尼布爾(Reinhold Niebuhr)的影響是明顯的。」李弘祺也批評張灝的學說:「『幽暗意識』在我看來不如基督教(從St. Augustine到路德到尼布爾,到Karl Barth)的周全。基督教的『(原)罪』的確也有比較清楚的範圍(例如Sin並不包括例如一般十誡之外的道德的缺陷)。要把所有的惡行都看作是『幽暗意識』作祟,我想是講不通的。」
香港中文大學助理教授、思想史學者張曉宇也說:「張灝『幽暗意識』的提法與新儒家的觀點很不同。張灝《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是對中國思想本質的批判是最經典的一部。第一,闡明了荀子的『性惡論』思想在兩漢之後被壓制下來,孟子思想在宋代以後得到主導地位後,『幽暗意識』更是相對隱沒。第二,張灝指出儒家的階級秩序當中開創『幽暗意識』之思想主流是不太可能的。」
然而,張曉宇也認為張灝的學說有值得商榷之處:「張先生的觀點是認為先有思想,後有制度,他認為基督教思想是西方民主的傳統來源,但實際上更可能是先有了制度,後有思想,例如古希臘的民主制度傳統,就早於基督教的誕生,基督教以前的制度傳統,可能才是西方的民主傳統,不一定是通過『幽暗意識』建立而來。」
張灝小檔案
1937年-2022年4月20日,安徽滁縣人,中國當代思想史名家,尤長近代思想史。他早年師從台灣自由主義先驅殷海光,與林毓生等並稱為「殷門」弟子,為台灣中研院第19屆院士,曾任教於俄亥俄州立大學、香港科技大學,主要著作有《幽暗意識與民主傳統》、《烈士精神與批判意識:譚嗣同思想的分析》、《危機中的中國知識分子:尋求秩序與意義》,尤以剖析中國缺乏「幽暗意識」對中國思想的影響知名。
轉載自《亞洲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