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隨著中國的經濟持續發展,美國對中國的戒心近十年顯著增強,兩國關系急轉而下,甚至被一些人形容為「新冷戰」。馬丁·雅克(Martin Jacques),英國劍橋大學政治和國際研究系前高級研究員,2009年出版的《當中國統治世界》(When China Rules The World: The Rise of the Middle Kingdom and the End of the Western World )一書中,預見了中國趕超美國過程中的許多情況。近日,馬丁·雅克接受觀察者網專訪,分析了中美關系的基礎及其過往和未來,總結了雙方應如何應對新的世界格局;闡述了中國與其歷史之間的關系;他還談及了《當中國統治世界》,其中自己哪些預測得到應驗,哪些情況是他未曾料及的,以及自己打算出版的「續集」。
【采訪、翻譯/觀察者網 李澤西】
觀察者網:您最近表示「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標誌著美中關系超過40年的相對穩定走向結束」,但這背後其實是美國與世界格局的深層次變化。您還說中美兩國關系現在「幾乎失去可預測性」,「護欄岌岌可危」,那麽您認為這種中美關系「極不穩定」的局面背後又有怎樣的深層變化?您認為各方應當如何應對變化、重塑穩定?
馬丁·雅克:隨著中美之間關系的結構性轉變,美國不再視中國為一個機會、一個合作者,越來越多的美國人認為中國對其構成威脅。
自從兩國1972年開始建立關系以來,美國因為經濟規模非常大,顯然一直是雙邊關系中相對強勢的一方。但在過去40多年的時間裏,中國的發展改變了雙邊關系的重心。恢復原有關系的難度在於,美國和中國在物質層面的基本關系已經發生了變化:中國目前在各方面都或多或少地與美國不相上下,這意味著兩國關系需要改變。
這一點是不可否認的,我們也不能假裝這不是西方、尤其美國觀點巨大轉變背後的原因。有很多美國人想要逆轉,也有一些美國人認為可以逆轉這個變化,但實際上它不可能逆轉。
那麽,新的關系將如何發展呢?它必須建立在一個新的理解基礎上,這需要美國觀點的重大轉變,接受中國與自己平起平坐。美國不可能繼續享有全球主導地位,更不可能主導東亞。這就是關系中的「房間裏的大象」(譯註:顯而易見,但許多人卻避開不提的東西),所有的數據都變了,隨之改變了一切判斷,中國現在與美國並駕齊驅,美國必須接受這一改變。

在特朗普和與他「志同道合」的人上臺之前那段時期,我認為中國有一個判斷上的失誤。對於美國人來說,其全球主導地位非常重要,不僅首都的國會、政府人士這麽認為,每一個或幾乎所有的美國普通人也有同感,這是他們基因的一部分:我們是老大,我們主宰世界,我們是第一名。中國低估了這種自我認知對美國人的重要性。
這就是為什麽中國的崛起在美國產生了如此大的反彈,這就是為什麽美國兩黨就對華態度達成共識。因此,雖然美國和中國之間的關系並沒有完全破裂,但依然有非常深的裂痕。中美正處於一種類似冷戰狀態。我還不想將其形容為冷戰,但它已經具有冷戰的顯著特征,因為兩國在相當多的問題上存在深刻分歧。
這種關系破裂的後果就是我所說的不穩定時代。從根本上說,不穩定時代的原因是美國的衰落,從而無法繼續管理世界、控制世界、配置世界、塑造世界。
自1945年以來,整個冷戰期間美國一直是全球主導力量,冷戰之後依然如此。但現在美國已不再處於這種地位。這不僅僅是中國崛起的問題,這也關系到美國自身的衰落和世界各地的崛起——占世界人口85%的發展中國家的崛起。
當下的不穩定是因為每個國家在不同程度上都可以看到美國的衰落:它正在失去影響力,它正在失去權威。在這種情況下,你無法預測會發生什麽。我個人認為普京在2008年或更早的時候不會對烏克蘭采取軍事行動,但美國的軟弱,以及俄羅斯對美西方失去耐心和期待,導致了俄烏沖突爆發。
再看看中東。中東曾是美國的「保留地」,在20世紀下半葉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到本世紀初的伊拉克戰爭等等,美國一直主宰中東。但現在中東局勢正在變化,從像土耳其這樣的地區大國的行事就可看出端倪。
我認為我們現在處於一個不穩定的時代,這是非常不可預測的,而不可預測的情況往往非常危險。這種情況不容易解決,因為它背後的原因很簡單,那就是美國的衰落和世界其他國家,尤其是中國的崛起。
因此,這個問題的唯一答案,就是需要時間,需要世界朝著一種不同的全球秩序發展,在未來的這種新秩序中,世界上大多數人口都能在現有機構中發揮越來越大的影響力,同時攜手建立新的機構。我們可以看到很多這些新機構的例子,比如一帶一路、金磚五國等等。
但我們正處於的不穩定時代將持續相當長的時間,這將是非常危險的。如果我們想要通過歷史得到任何啟示,那麽大致從1918年開始,特別是從20年代末到1939年,與當代大致雷同。當時英國正在的衰落,它無力繼續像之前一樣「領導」世界了,這導致了巨大的不穩定,最終引起了世界大戰。
我並不是說歷史將要重演,畢竟許多因素不一樣,我們不應該認為兩個時代是相同的,但作為歷史參考,「戰間期」很有意義。
馬丁·雅克:自鄧小平時代開始,中國就決定與世界接觸,從「孤立」中走出來,尋求世界認可為國際體系的一個核心國家;加入世貿組織對此至關重要。因此,中國的重點是尋求融入西方主導的機構,特別是美國主導的機構。
與此同時,從90年代的「東盟加一」開始,中國加強著力發展多邊外交、獨立外交和發展新機制,這促進了中國與其他國家的關系,也促進其在世界上的利益。我們看到了中國在這方面的巨大發展。金磚五國就是一個例子,該組織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以GDP作為衡量國家重要性的標準。其成員都是重量級的,但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沒有起到明顯的作用,不過現在一些潛在新成員的加入正在復興它。

我認為最重磅的例子是「一帶一路」。「一帶一路」是中國提出的一項倡議,基於中國自身的歷史經驗,以及如何在雙邊、多邊關系中與發展中國家分享該經驗。在某種程度上,「一帶一路」最初的靈感可能來自中國與非洲國家的關系。
近年的一些變化,比如互聯網的出現,使全球體系不再像以前那樣完全由西方機構主導。一些新出現的機構是發展中國家蛻變的產物,中國在其中一直非常積極主動,且起到了領導性作用。
觀察者網:您在2009年出版的《當中國統治世界》中討論了中西治理模式的區別,闡釋了您認為中國模式的未來相對更光明的原因。如今十多年過去了,很多情況發生了變化,也有一些始終未變。回顧這本書裏的一些分析,您有什麽觀點需要補充和更新嗎?
馬丁·雅克:這本書於2009年發表,到了2007年、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的時候,我已經基本上寫完了。所以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很多方面當時是一個不同的時代。我認為我的許多論點已被證明是正確的。
當時西方主流認為中國的崛起是不可持續的,而我的觀點是中國的崛起完全可持續,中國不會爆發經濟危機,並將成為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當時大部分人,包括大多數中國人,只從經濟層面討論中國的崛起,而我認為中國的崛起會包含政治、文化、軍事和哲學層面。
這正是2012年之後所發生的,雖然此前就已經開始了,但是在之後尤為顯著。我當時的論點是,在全球化時代占據主導地位的西方化已經達到頂峰,而之後將會有我稱之為「中國化」的過程,即中國的影響力不斷增強。所以我想我當時的判斷是對的。
還有就是,西方的立場是中國政權不可持續,它將會崩潰。我說,不,中國的政權有很深的根基,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並將變得越來越強大。這也正是所發生的事情。這就是我當時對中國及其與世界、與西方關系的解讀。
我當時確實詳細討論了中國與美國的關系,但我低估了美國對中國崛起的強烈反應,比如特朗普現象。我當時說,這樣的事情完全有可能發生,但我想我確實低估了這一可能性。
我現在怎麽想的?6年來,我一直在寫一本新書,現在我終於可以結尾了。我預計將在今年完成初稿並進行修改,希望它能在明年或後年出版。這本書在某種程度上將建立在《當中國統治世界》的基礎上,但會非常不同,因為它將試圖解決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將是什麽,中國將如何塑造世界,以及它將如何改變自己的問題。
我認為,了解中國首先要了解的是歷史。中國與西方是如此的不同,臺灣問題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在中國的自我認知中,祖國的統一是至高無上的。我認為,中國的崛起正在將一段被西方霸權所磨滅的歷史重新引入世界。
比如,如果你不了解朝貢制度,你就無法理解中國的一些行為。這並不意味著該體系將被複製,但它的一些啟發和形式肯定會影響中國當下和未來的思維方式。由於歷史的原因,中西對世界的看法的差異,是不會消失的。任何與中國相關的問題中都可以看到歷史的影子,因為中國深深地被自己的歷史所塑造。
這本書的第二部分討論了中國的經濟崛起,中國如何抗擊新冠疫情,古籍和儒家傳統等是如何影響中國。書中還將談及治理的問題,這裏歷史再次展現其重要性,因為當西方討論治理時,「治理」基本上都被簡化為民主。
但是,「民主」是西方最近才出現的現象,在1945年之前,大多數西方國家並不民主。未來,在一個西方將變得不那麽重要、相對不那麽富裕、影響力縮小的時代,西式「民主」制度到底有多可持續?放眼未來,這一制度又有多可持續?在這種情況下,我對一些國家,像美國的未來持懷疑態度。我在書中還有更多關於西方的問題。
同時,我覺得我們應該以不同的方式看待中國,不是看過去幾十年的時期,不是1945年以來的時期,甚至不是工業革命以來的時期;將視野放得更長的話,中國和中華文明的有趣之處在於它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取得的非凡成就。
中國經歷了4到5次崛起,然後衰落,然後崛起的循環,每次都成為世界上要麽最重要、要麽最先進的地區之一。這段歷史給了我們關於中國本質和中國力量的啟示,同時就文明、治理等話題提出非常深刻的問題。我認為,中國的歷史強調了中國文化中一種更深層次的力量,世界未來需要向其學習。
觀察者網:這本書將叫什麽名字?
馬丁·雅克:我還沒想出來。
觀察者網:我十分期待閱讀它。很高興能與您進行這次談話,感謝您抽出時間。
轉載自《觀察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