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刊一年來連續刊出德國著名詩人、歌手沃爾夫‧比爾曼Wolf Biermann的自傳體小說《唱垮柏林牆的傳奇詩人》(原書名Warte nicht auf bessre Zeiten! 《莫等待更好的時光》),前日是最後的結束篇。本書是譯自《莫等待更好的時光》的縮減版,版本由作者的妻子帕梅拉‧比爾曼提供。這本記實體的小說是揭露東德共產政權如何在文化政策上壓制、恐嚇、欺騙文藝工作者和普通民眾的一面鏡子,相信中國大陸的讀者讀來會引起強烈共鳴。可惜此書只能在自由民主的台灣出版,「歐洲之聲」特此刊出,希望大陸讀者有機會跨越防火牆讀到它。本文是作者為這本在台灣出的中文版《唱垮柏林牆的傳奇詩人》寫的「後記」。
我這有着兩重德國身份的詩人沃爾夫•比爾曼,也算是個中國人。因為我至少認識一個中國字:「蛻」,不論在世界另一端的民主台灣,還是共產中國都沒有人認識這個字。
我從我的祖師爺貝脫特•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那裏,學會了這三個字母拼成的字。大約八十年之前,他發明了這麼一個惡毒又譏諷性的字「TUI」。一九三三年,為逃避希特勒的獨裁德國,這位大詩人開始了艱難的流亡,來到鄰國丹麥。接著去了更遠些的瑞典、芬蘭,並橫穿蘇聯。在戰爭爆發前數天,獨裁希特勒和史達林結盟,布萊希特和妻子海蓮娜•魏格及兩個孩子史蒂夫、芭芭拉連帶情人露絲貝勞,搭乘海參威港的最後一班船,渡過太平洋,遠離屠殺,抵達美利堅。
在動盪的年代,布萊希特很優雅地幻化成中國模式,寫出了《易經/墨翟》(Buch der Wendungen. Me-Ti)一書。也就是說,一方面追求永恆藝術裡的名聲,一方面又要倖存於紛擾世界,這位經驗豐富的流放詩人,以老子《道德經》裡的人生智慧,來面對這充滿微妙和張力的境遇。
在逃亡和放逐的黑暗時期,布萊希特很有智慧地描寫一個知識份子痛苦的宿命。知識份子既不屬於有權有錢的高層,也不屬於被壓迫的低端貧窮大眾,按德文裡的說法,他是「進退維谷」的書生。在生死存亡的關頭,他依然想兩全其美:勇敢地說真話,同時也獲得饗宴。這很困難,太難了!所以很多人就委身於權力。每個人都寧可待在溫暖的屋子裡,而不願爛在寒冷的監獄中。每個人都想飽餐美食、美酒麵包,而不甘在鐵絲網下吃發霉的豬食。簡而言之,大家都寧要香腸,不要大棒。
布萊希特把一個有那麼幾分被腐化的腦力勞動者,不再稱為知識份子「Intellektueller」,而把這個詞分解異化為新的「Tellektuellin」,簡稱就是「TUI」「蛻」。這樣一個「蛻」者,就會將他的理性交付給掌權者,以換取好的生活,或是只為了苟延殘喘。如此,他就成為權力者的「幫手」,或者如布萊希特取笑的「幫腦」,也就是一條聽話的走狗,他幫上級把每個臭不可聞的謊話,都噴香包裝,當真理出售。
這很尷尬,卻很真實。這幅很惡劣的畫像可惜也成為布萊希特自己並不情願的寫真。他在共產主義之間反覆徘徊,戰爭結束後,這位流亡詩人最終在東德找到了故鄉。在東西方冷戰時期他也夾在中間,這位劇作家一心一意要在東柏林建立他的「柏林劇院」,他成功了,但卻不是不付代價的。當一九五三年東德工人奮起反抗暴政獨裁時,詩人公開為斯大林式的東德政權站台。
年輕時代的我,有意想不到的運氣,能於一九五七到五九年之間,在這個世界頂尖的舞台工作與學習。我很快開始了自己的詩歌創作,面對共產獨裁,我作品的批評性愈來愈尖銳極端,小小屠龍者比爾曼的六弦吉他化成手中的木劍。
模仿我們世界著名的「戲曲寫手」的平民化說法,我這個青年「布萊希特迷」,為自己創造了一個稱號「歌手」(Liedermacher)。歌手比爾曼就這麼在東德被全面封殺了十二年,最後粗暴地被從東邊的「鐵幕」驅逐到西方,取消國籍,從德國流亡到德國。
對於中國這樣被撕裂為獨裁與民主的國家,我的有些經驗也許值得參考。這種鬥爭也許並不只是表面上存在於一個大國和小國之間,它也在這兩個敵對國家的人們心裡騷動翻騰。中國人感受「蛻」這類知識份子的痛苦,一定不亞於我們歐洲人。
一九三六年,我作為一個共產黨人的孩子出生在納粹德國,直到生命過半的時候,我才具有足夠的理性和勇氣,跟我兒時對烏托邦式的共產主義天堂信仰決裂。我終於成為一個好的背叛者,善意地說,是個忠實的「叛徒」。但是我從來也不曾是個「蛻」式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