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不回想起春節期間,李穎提起,在他接二連三收到中國學生的投稿,抱怨學校超時上課,學業壓力大。蔣不最初有些不以為然。“不就是學生不愛上課嘛,這有什麼的呢?”他告訴記者。
不久,這些來稿演變成一個關注中國初高中生超時學習的項目——611Study.ICU,而項目負責人正是蔣不。坐在法國巴黎的家裡,蔣不在電腦前翻閱一條條來自中國學生的投稿,記述學校強制學生晚上11點放學,身邊同學不堪壓力自殺等,他才感到這些“活生生血淋淋的數據”對自己觸動有多大。蔣不在北京出生長大,幾年前到巴黎留學。如今,他輾轉於多個身份之間:獨立紀錄片導演,海外華人社會運動組織者,也算是個異見分子。在項目進入尾聲時,蔣不感嘆,這是他離開中國六年來最瞭解中國的一段時間。
611Study.ICU是指,早上6點上學、晚上11點放學的強制作息,用來形容中國初高中生的普遍狀態。611Study.ICU由海外活動人士、知名博主“李老師不是你老師”(本名:李穎)和其團隊發起。這個位於海外的年輕華人團隊採用“群眾外包” (Crowdsouring)的方式收集數據——在X上擁有兩百萬粉絲的李穎號召學生,在谷歌文檔填寫各自學校超時上課的情況。截至發稿前,已收集了4000多所學校的數據,約佔全中國高中數量的三分之一。
令人驚訝的是,項目開啟大約一個月後,全國多地高中突然開始落實雙休制度。在中國媒體和民眾為“減負”叫好時,許多人也開始思考,這與611Study.ICU項目的推動是否有關?
關注學生超時學習項目剛結束,另一個關注中國職場超時工作的項目也無縫開啟。兩個項目背後的操盤手是“飽受爭議”的$Li社區——這是李穎和團隊在2024年年底發行的迷因幣$Li而組建起的社區。一個建立在加密貨幣之上的海外年輕人社區,卻可能直接高效地推動了中國社會的變革。衝破防火牆,試圖打通海內外的華人鏈接,這對全球連動的社會運動實踐意味著什麼?
「中共對這件事的處理態度,讓我意識到我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李穎自己也沒想到有那麼多中國的學生願意“翻牆”向他們舉報。“最後的結果也確實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李穎回憶,他們最初預計只會有幾百個投稿,結果很快就突破了幾千個數據。這意味著,全中國有三分之一的學生,可能以“翻牆”的形式,自願向“境外勢力”舉報學校強制超時上學。

在X上,李穎擁有200萬粉絲,是中國在海外最有影響力的年輕博主和異見人士之一。他原本是名畫家,三十多歲,在意大利藝術學院深造。疫情期間,他開始在微博上討論中國的疫情管控,卻多次遭到“封號”。後來,他決定移步X。
兩年前的白紙運動,讓李穎的名聲迅速累積。他開始接收大量中國民眾私信,例如人們對清零政策抗議的視頻,他在X上轉發這些在中國看來過於“敏感”而遭屏蔽的新聞 ,這讓他成為中國政府的“眼中釘”和危險人物。
李穎說,他的X賬戶常受到攻擊,他在國內的銀行賬戶遭凍結,他在國內的父母也經常遭到騷擾,中國大使館發函給他在意大利的公司,他也被公司辭退。但他並未因此銷聲。白紙運動後,從民間抗議到官員腐敗,他繼續做中國“敏感”新聞的集散中心,以此對抗中國政府的審查機器,這使得他的名聲逐漸在海內外華人民主派中擴散開來。
埃默裡大學(Emory University)研究中國公民參與的社會學家徐彬在接受RFA採訪時認為,這種海內外連動的形式是全球跨國運動趨勢的一部分, 特別在於讓中國的民眾有了一個輿論出口。
“不是因為我收到多少投稿,”李穎在接受採訪時,一字一頓地說,“是中共對這件事的處理態度,讓我意識到我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李穎梳理,611Study.ICU項目與“中國學校突然放雙休”的關聯:2月1日,超時學習項目正式發佈後不久,李穎說,就有學生向他反饋,“上榜”的學校校方開始排查是誰在“翻牆”投稿,因害怕被暴露,也有學生請求刪除填寫的信息。陸續就傳來上榜的學校開始放假,範圍不斷擴大。大約一週後,就在小紅書、抖音等中國年輕人使用的社交媒體上看到,很多學校寒假宣佈延遲開學。後來各地教育局發公文,要求學校恢復雙休。
而更直接的關聯是,3月份中旬,李穎的X賬戶公開了兩張照片:是北海中學校長王建剛在全校開大會和其大屏幕的文字,上面寫著——一些“不願學習被洗腦”的學生,通過翻牆網站給“李老師不是你老師”喂料,稱這是春節後學校高中實行的雙休的外部原因。
一些網友仍然懷疑李穎的團隊是否真促成了中國高中生的減負。在Reddit上,有人堅稱北海中學開大會的照片是後期合成的, 另一種流行的聲音質疑,“雞把太陽叫出來了。”——全國各地教育廳早有計劃為學生“減負”,超時學習項目不過是剛好趕上了時機。對此,李穎在接受採訪時回應——為學生減負、“雙休”的計劃已有多年。而這次得以全國大面積施行,與611Study.ICU的整體脈絡是相互吻合的。
蔣不是611Study.ICU的負責人,他在巴黎組織過聲援國內“白紙運動”的抗議,後來也註冊了一個專門關注中國社會議題的巴黎NGO組織。作為海外社群的組織者,他有時會懷疑,“我們的聲音到底能不能跨越長城穿越回去?”在多大程度上,海外華人的公民運動能影響和改變中國?
蔣不的擔憂,不無道理。在互聯網時代,從2012年中國女權運動開始,到2022年白紙運動期間,發生在中國的公民運動通常能很快引發海外的響應,呈現出“去中心化”和“跨國運動模式”。
但研究公民運動的學者並不完全看好“去中心化”概念。“無領袖的運動在發起抗議遊行的初期可能很有效,”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院高級研究員戴雅門(Larry Diamond)在接受紐約時報採訪時說,“但要把一項運動從抗議、宣洩怒火進階到能產生實質性影響的階段,是要求領導力、組織性以及戰略戰術的。”
此外,這種海外社會運動的鬆散團體,除抗議聲援外,所作的有限,通常會隨著社會事件的熱度而淡去,難以長久維繫。
611Study.ICU的團隊,其實也是以“去中心化社區”理念建立的。但蔣不認為,因為有李穎累積的名譽站臺,“跟李老師接觸,就會變成一個‘國家安全問題’,有各種部門去找你的學校,”反而使得問題得到了重視和解決,在互聯網上僅這麼短時間的圍觀,“真真正正地能去改變中國的一部分”,能立竿見影地看到做事的效果,這對團隊成員來說是很大的激勵和鼓舞。

“境外反華勢力”建立中國“海外信訪局”
每每團隊線上開會時,蔣不形容自己聽到的是一片“鳥語花香”的變聲器。有時,不小心忘記靜音,還會變成雙重變聲器合奏。“每次開會都是亂七八糟的,”蔣不坦言,“但這樣反而對大家的安全好。”在採訪中,蔣不多次提到安全,“保護好每個人,才能讓項目走得更遠,”他說。
611Study.ICU的項目,有十多個成員參與。他們遍佈世界各地,也包括中國大陸,大多是年輕人,主要是從李老師的X賬戶和$Li社區的電報群被招募。作為項目的負責人,蔣不只知道面試者的所在時區和互聯網身份,對於其真實姓名與住址等現實生活中的身份,他說自己幾乎一無所知。為保證團隊的安全,應試者還需要通過安全測試,如何使用電報群,是否使用兩級驗證的郵箱…確保成員能切割互聯網和真實生活中的身份,在測試通過後才能“上崗”。
開變聲器來保護自己的就包括身居香港的阿朗。阿朗在疫情期間的白紙運動中開始關注起李穎的X賬號。他是一名設計專業的大專生,在611項目中負責設計圖表。接受RFA採訪時,他小心謹慎避開家人,家人並不知道他在為李穎工作。阿朗在香港長大,但家裡有不少親人在中國大陸生活,每次聽他們講起當地的學業壓力,他總是很好奇。
即使努力保護成員安全,蔣不說,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一些團隊成員身份被暴露,他們在中國的父母也被相關部門面談,稱他們是“境外反華勢力”。李穎也提及,在過去的一個月,611的網站也受到嚴重攻擊,他說“每秒會投放幾十個經過AI深度偽造的投稿”。
但在“外憂內患”下,反而激發了團隊成員的積極性。阿朗說,有需要時,大家都來幫忙。“我們一起對這個最偉大、最專制的帝國宣過戰,“蔣不認為,“這是一種很深的革命友誼。”
“很多人戲稱,他們在國內上訪無法解決問題, 反而是我發了以後才能解決他們的問題。”李穎告訴RFA,在民眾發給他的投稿中,他看到有訪民在北京信訪局門前凌晨排隊,為提交自己的信訪材料。他覺得訪民非常辛苦,於是和團隊想出一個“海外信訪局”的概念—— 不需排隊,不受網信辦的“長臂管轄,把中國民眾的訴求一五一十展現出來,這就成了611study.ICU 項目的雛形。他們並非止步於此,在關注學生超時學習的項目進入尾聲時,另一個關注中國職場的超時工作項目“牛馬ICU”也逐漸展開。
(因為安全原因,蔣不為網名,阿朗為化名。)
轉載自RFA,責編:許書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