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6日星期一,法國再次陷入政治危機的漩渦。上任不足一個月的總理勒科爾尼在公布新政府名單僅15小時後,便閃電辭職。這是自1958年第五共和國成立以來最嚴重的一次政治危機:數月之內,第三位總理相繼倒台。而總統馬克龍自2022年連任以來,已經更換了五位總理,其中兩位甚至未能撐過一年。如今,勒科爾努這位短命總理的閃電離任,凸顯出政治的紊亂局面,法國似乎陷入了制度性的癱瘓。這一局勢不僅引發普遍擔憂,也令震驚與憤懣的本國民眾深感不安。這一系列動蕩是否意味着第五共和國正走向極限?為此,我們連線到旅法學者,歷史學博士劉學偉先生,請他針對法國當前的政治危機局勢來闡述一下他的看法。
法廣:首先請談談您對法國當前這場政治危機的看法,這場危機的根源何在?這是否是一次制度性危機的集中爆發?
劉學偉:各位聽眾好,很高興在今天和大家分享我對法國最新政治危機的一些觀察。
大家都知道,這次總理勒科爾努閃電辭職,任期只有28天,震驚了法國,也震驚了歐洲。但如果我們把視野拉長,就會發現,它並不是孤立的事件。真正的轉折點,其實發生在去年。
2024年6月,馬克龍總統突然宣布解散國民議會,想通過一次冒險來贏回議會多數。結果卻完全事與願違:他不僅沒有得到多數,還把法國推入一個前所未有的“三體世界”。一方面是他的中間派聯盟,另一方面是極右翼國民聯盟,再一邊是左翼聯盟。三股力量互相牽制,誰也無法取得穩定多數。
這種局面就像劉慈欣小說里的“三體世界”,沒有秩序,時刻動蕩。自那以後,法國進入了一種政治“亂紀元”:不到一年時間,已經有三位總理相繼下台。可以說,勒科爾努的辭職,並不是個人問題,而是制度和政治操作雙重失誤的必然結果。
制度本身並不是一無是處。戴高樂當年設計第五共和國,就是為了避免第四共和國那種一年換好幾個政府的混亂。但是同樣的制度,可以有得當的操作,也可以有錯誤的操作。馬克龍這次解散議會,就可以說是愚不可及的政治豪賭。他賭輸了,也把整個國家推入了癱瘓狀態。
法廣:您如何評判法國的總統制和議會之間的關係?
劉學偉:我們知道,第五共和國的制度設計是“強總統、弱議會”,總統掌握大權,總理是總統的執行者。這種制度,在法國歷史上確實發揮過作用。例如戴高樂本人,在60年代依靠強勢的總統制推動法國獨立外交,讓法國在冷戰格局裡擁有獨立的聲音。
但制度的前提是,總統必須在議會有多數支持。如果失去了多數,總統的權力就變成“空中樓閣”。馬克龍連任後,本來就沒有絕對多數,解散議會更是讓局勢雪上加霜。結果就是:總統權力很強,但在實際操作中沒有落腳點,總理夾在總統和議會之間,成了“夾心餅乾”,誰來當都很難堅持下去。
這種情況,其實也不是法國獨有。我們看英國,雖然是議會制,但2019年特雷莎·梅因為脫歐議會僵局被迫辭職,鮑里斯·約翰遜上來後,也一度陷入議會反對的困境。再看美國,總統和國會經常長期對立,政府關門、法案卡死,都是類似的制度失衡。只是法國的制度更依賴總統的個人威望,一旦總統決策失誤,整個機器就會停擺。
法廣:法國如今的政治版圖,已隨着左右兩極格局的瓦解,以及中間派和極右翼的崛起而得到重新畫分。這樣的政治版圖對於傳統政黨意味着什麼?
劉學偉:法國這幾年的政治版圖變化特別劇烈。過去幾十年,基本是左翼社會黨和右翼共和黨輪流執政,這是一種“雙支柱”的穩定格局。可是現在,兩個支柱都倒了。
- 社會黨在奧朗德時代失去民意,如今已經被邊緣化;
- 共和黨在薩科齊之後持續分裂,失去了號召力;
- 極右翼國民聯盟,在勒龐家族的長期耕耘下,反而逐漸走向主流;
- 馬克龍的中間派,本來是“橫空出世”的創新力量,但因為缺乏基層根基,很快就陷入消耗。
這種局面,不只是法國的問題。幾乎整個西方世界,都出現了傳統大黨崩塌的現象。比如在德國,基民盟和社民黨的得票率越來越低,綠黨和極右翼“德國選擇黨”不斷擡頭;在意大利,更是由右翼民粹政黨長期執政;在西班牙,社會黨和人民黨也要依靠地區勢力來湊多數。
這說明,西方社會的分裂和多元化,使得傳統政黨體系再也不能像過去那樣,提供穩定的大多數。法國只是更早、更劇烈地表現了這一趨勢。
法廣:您如何預測法國將怎樣擺脫這場危機?
劉學偉:法國怎麼辦?可能有幾條路:
第一,重新解散議會。這是馬克龍手裡還剩下的一張牌,但風險極大。新選舉很可能讓國民聯盟成為第一大黨,法國可能迎來極右翼執政。這對法國社會來說是一次地震,對歐洲也是。
第二,組建跨黨派大聯盟。德國就靠這種模式維持了幾十年:基民盟和社民黨組成“大聯合政府”,雖然爭吵不斷,但保持了穩定。問題是,法國的政治文化不同。戴高樂傳統強調總統權威,不擅長妥協。法國政黨之間的互相敵視,也讓大聯盟難以長期維持。
第三,制度性改革。法國歷史上,每一次共和國更替,都是因為舊制度無法解決現實危機。現在已經有人提出“第六共和國”,要麼削弱總統權力,加強議會,要麼引入比例代表制,鼓勵聯盟政治。但這需要高度的政治共識,而現在的“三體世界”里,幾乎不可能實現。
第四,根據8號晚上看守總理的講話,總統有可能任命一位社會黨的總理。這樣就會出現第五共和國歷史上的第三次共治。但與前兩次不同。現在的社會黨即使加上梅朗雄的不屈黨的支持,也是遠不夠半數。“三體世界亂紀元”的實質毫無改變。中右派一旦和極右聯手,左派政府也是分分鐘會倒台。能不能接受左派最主要的要求,就是廢除馬克龍的唯一立法成就,退休制度改革,會是最嚴峻的考驗。
所以我個人的判斷是:法國未來幾年將處在一種“低度治理”的狀態。政府會繼續更迭,但很難推出有力的改革。法國將陷入長期的制度疲軟。
法廣:最後請談談,法國本次政治危機將對外部世界產生怎樣的影響?
劉學偉:法國作為歐盟的核心國家,一旦陷入癱瘓,影響是全方位的。
首先是歐洲。歐盟正在面對烏克蘭戰爭、能源危機、經濟衰退等一系列挑戰。德國自身也在衰退,意大利、西班牙影響力有限。結果就是,法國的不穩定,導致整個歐洲缺乏領導力。
其次是對美國和中國。馬克龍曾經試圖在美中之間走一條獨立路線,比如提出“歐洲戰略自主”。但現在他自己在國內焦頭爛額,已經沒有足夠的政治資本來推動獨立外交。法國在國際舞台上的聲音,將被大大削弱。
最後,法國的危機也會影響西方民主的形象。人們會發現,所謂“成熟民主國家”同樣陷入治理困境。其實,美國的政治對立、英國的脫歐亂局、意大利的長期政黨輪替,都是同樣的問題:制度並不能自動保證穩定,如果缺乏共識、缺乏責任政治,就會陷入反覆的癱瘓。法國這次,只是把這一危機表現得更加集中和戲劇化。
總結來說,法國這場政治危機既有制度的結構性矛盾,也有領導人操作失誤的成分。馬克龍去年解散議會,是整個局面的轉折點,可以說是愚不可及的決定。結果就是把法國帶入了“三體世界”的亂紀元,總理頻繁更替,制度優勢轉為制度困境。
法國是否會走向第六共和國,是否會迎來極右翼執政,現在還沒有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第五共和國正在經歷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驗。對法國,對歐洲,乃至對整個西方民主,這都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
法國是否會走向第六共和國,是否會迎來極右翼執政,現在還沒有答案。但可以肯定的是,第五共和國正在經歷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驗。對法國,對歐洲,乃至對整個西方民主,這都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
轉載自《法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