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這是我發表在2001年9月號開放雜誌的一篇報導。中共機械部處級官員郝莉莉掌握大量證據舉報貪官,反遭受報復打擊,八年上京告狀十二次,處處碰壁。報導發表後,郝莉莉曾拿著我的文章到北京中紀委申訴。中紀委官員抱怨她說:你怎麼可以說,跟黨走,走到無路可走?郝莉莉反駁說,那我的路在哪裡?官員啞口無言。我與郝莉莉至今仍有聯繫,這篇報導發表後20年,這位中共黨員仍然一直在為自己的冤屈堅持上訪,而仍然一直是走投無路,看不到光明。)
(2001年)五月下旬,一名不速之客來到了我們編輯部。這是位中年女子,名叫郝莉莉。 她來了兩次,與我長談了整整兩個下午,數度情緒失控,痛哭失聲。
她是中國機械工業部的處級官員,有二十八年共產黨黨齡,當過勞動模範,先進工作者,曾經受過趙紫陽總理的接見,她的故事好像是一宗現實生活中的秋菊打官司,但是沒有電影那樣的光明尾巴,在無盡的黑暗中走投無路。
郝莉莉的噩夢是在八年前開始的。一九九二年她在中國機械工業部駐香港窗口公司「華盛昌機械企業有限公司」的深圳公司「深圳華盛昌」任人事部經理。 由於總公司及深圳分公司多名主管大量做假賬貪污侵吞大筆國有資金,他們害怕被人揭發而解僱了知道內情的幾個財務人員。這些女孩子向管人事的郝莉莉哭訴。郝莉莉同情她們,找到分公司總經理楊小力為這些女孩子說情。就這樣 一個出自平常心的善意竟讓郝莉莉最後與整個中國機械部龐大的貪官污吏隊伍對上了,吃盡了苦頭。 郝莉莉的介入使心虛的楊小力等人認為她已掌握了他們貪污舞弊的材料與公 司作對,因此視她為眼中釘,想方設法一定要將她逼走。
先是貿易部經理查家爽的兒子尋衅毆打她,打得她頭破血流,二十多天不能上班。後又藉故大抄她的辦公室,封鎖她的郵件,在經濟上卡她,不給她辦社會保險,扣她的年終獎金,強迫她繳個人所得稅,並勒令她退職,騰出公司住房。
大量原始證據廉政公署斷定勝訴
郝莉莉忍無可忍被逼上梁山,於一九九四年與十一個公司的財會人員向機械工業部紀委、監察局、深圳市稅務、紀檢、檢察院舉報了華盛昌董事長鄒玨書、 副董事長沉同昌、總經理張毓霖,深圳分公司總經理楊小力、貿易部經理查家爽等的經濟犯罪。
郝莉莉出示一大疊厚厚的原始證據。這些材料有大量的鴛鴦發票,一式二聯的發票有兩個不同的金額;有鴛鴦租務合同,華盛昌在深圳有二十八套住房出租, 但與租客的合同有真假兩份;有的發票完全是虛構,有一張發票是海南島海口市一家公司開具的,但這家公司在發票開出前早已倒閉。郝莉莉說,香港的廉政公署和法援處看了她這些材料後說,她勝訴的機會百分之百。廉政公署和法律援助處都同情她,但因涉及中資,被告者全在大陸,他們表示愛莫能助。
郝莉莉根據這批證據,指證華盛昌公司以假發票騙取公司公款三百五十五萬元;假合同騙房屋租金幾十萬元。另外郝莉莉還出示了深圳稅務局的文件,指控華盛昌走私偷稅一千六百多萬元。
中國機械工業部(改制後現稱中國機械設備集團總公司)一九八一年二月在香港開設窗口公司華盛昌,前後投入資金一億多元,今年春公司已倒閉,辭退了所有的職工,只留兩個人看門。一億多資產已血本無歸,還負債三千多萬,僅欠日本三和銀行就達一千三百萬元。華盛昌在尖沙咀南陽大廈三層樓的總部在香港樓價高峰買下時花了六千多萬元,現在最多隻值兩千萬。郝莉莉說「巨額的國有資產就這樣白白地流失了。」
借海外開公司,公開掠奪國產
大陸各省市各部委來港設窗口公司以謀商機,但往往是以此化公為私,堂而皇之地掠奪瓜分國有資產。海外公司成了中共官吏的銷金窟,也成了他們的提款機。
華盛昌成立後,總經理張毓霖每年要向機械工業部贊助茶水費幾十萬元,部的領導出國考察(實際多數為公費旅遊)途經香港,都由華盛昌招待。華盛昌每年的吃喝接待費要三百多萬元。機械工業部副部長楊鏗夫婦九三年至九六年間 多次來香港,住高級酒店,上豪華餐館,有一餐飯竟吃了上萬元。
一九九三年和九四年部長何光源(現為全國政協常委)的妻子張敏、二女兒何影到歐洲旅遊,機票酒店全部費用都在張毓霖簽字批准後由華盛昌支付。張毓霖九五年與華盛昌一批管理人員赴美考察,他堅持要坐頭等艙,住五星級酒店, 而且是單人房,考察的實際內容是先到美國東岸大西洋賭城,然後又飛西岸賭城拉斯維加斯。
而且通過華盛昌,這些貪官污吏紛紛把子女弄到海外。張毓霖用公司的錢在香港註冊了一家公司,將兒子搞到香港,兩年後又將兒子派到華盛昌在美國洛杉磯的分公司。女兒則先到香港後送到新加坡。張毓霖為了將何光源的女婿王魯賓弄到歐洲,特地花了幾百萬馬克到西德做生意開公司,最後全部血本無歸。 他們並通過華盛昌將公家的錢撈到自己腰包中,何光源為自己退休安排後路在上海創辦了一個培訓中心,華盛昌無償贊助了五十萬。至於張毓霖更是揮金如土,每年過年不是去新加坡就是去美國。
華盛昌倒閉後,公開的交待是「經營不善」,實際上是被機械工業部的蝗蟲們 「吃垮」的。
郝莉莉說,她後來赴京告狀,張毓霖見事情鬧大立即辭職,但錢已撈夠了,回到北京後花了一百多萬元在菜市口買了一套一百五六十平方米的豪宅做自己養老的安樂窩,裝修又用了幾十萬,楊小力也金蟬脫殼,將註冊資金一千萬的深圳華盛昌以超低價一百多萬元賣給一位前員工,而楊則搖身一變成為華盛昌佔百分之二十五股份的一家合資企業奔翔的總經理,在華盛昌倒閉後,公司的股份也就變成了他私人的資產。
撞上官場狼狽為奸的銅牆鐵壁
郝莉莉認為告國家蛀蟲張毓霖、楊小力是捍衛國有資產,做得對,而且中央又在大力提倡反腐倡廉,黨一定會支持她。但當她義無反顧地一頭撞過去,才發現她撞上的竟然是中共官場官官相護、狼狽為奸的銅牆鐵壁,她被撞得頭破血流。
首先遇到的是公司的迫害。楊小力的叔叔楊鏗命令公司借一宗事處分郝莉莉,逼公司代郝莉莉寫檢討,並一再施壓力要逼走她。一九九八年一月深圳紅荔畫館籌備彭德懷百年畫展,向當時已轉任公司駐深圳辦事處主任的郝莉莉借了四張椅子一張桌子,並寫了借據。這些揮霍侵佔了國家財產上億的貪官竟然以「保護國家財產」(四張椅子和一張桌子)之名,立即封了郝莉莉的辦公室隨即出租,並一年不給她一分錢工資,還不斷有人打電話恐嚇她,她走在路上,有石頭向她砸來。參與舉報的會計全部被公司趕走,其中一舉報人周健霞被檢察院以涉嫌微不足道的挪用公款逮捕。
楊鏗夫婦九六、九七、九八年多次來深圳,親自插手指揮整郝莉莉,並找到郝莉莉丈夫單位的領導,向她的老公施展壓力。丈夫回家罵她:人家權大勢大, 擺明了要整你,你憑甚麼去跟人家碰?郝莉莉想不通,為甚麼她明明是對的, 反而遭打擊?女性的執著使她非要討一個公道不可,於是她和中國許多蒙冤不白的老百姓一樣踏上了上京告狀的辛酸路。
八年來她一共十二次上北京,闖遍北京大大小小的衙門,向形形色色的媒體求助過。她第一次上北京遺失了一萬多現金,有次曾在零下八度的下雪天被趕出最高檢察院接待處,又曾一度重病差點死在北京。
北京吃伸冤飯的混混與中紀委
她也嚐試過去找中國最大的清官朱鎔基。她說,北京上訪的人多,在高檢大門外有許多吃上訪飯的人,都是北京當地的混混。三百元可向他們買朱鎔基的地址。她給了三百元,這些人真把她帶到「北京市萬壽路甲十五號」外去勘察過,證實這個門號戒備森嚴,進出的都是掛了車廉的官車的深宅大院,應該是朱鎔基的官邸。如果給五百元,可透露朱鎔基的車牌號,一千元他們會幫助攔截朱鎔基的轎車遞狀子喊冤,而且是遞成功後才付錢。但她終於未敢一試。後來公司每月發給她一千元工資,「是怎麼得來的?是我跪在機械工業部長門口不走,跪了半小時,工業部紀委書記楊鋼打電話給張毓霖,才爭到的。」說到這裡,郝莉莉掩面大哭。
看了她的材料,中紀委的人也認為郝莉莉檢舉腐敗受迫害是不正常的。中紀委 在她的申訴書上這樣批示:「如果材料屬實,就不僅違紀,而且是嚴重違紀。」
既然如此但為甚麼她無法像秋菊一樣得到她應得的正義?
因為她告張毓霖和楊小力,但實際上面對的是龐大的機械部的利益集團。如果她告狀成功,完蛋的將是機械部一大批高官。農婦秋菊面對的僅是一個小小的村長,而且秋菊最後勝利也不過是張藝謀製造的神話而已。
可笑的是,中紀委不辦她的案子,正式的原因在於她告的官太小,中紀委只辦省部級以上的大案,張毓霖只是處級官員,而且涉案金額太少。「你那案子一億多算甚麼?拿到中紀委的都是幾億、幾十上百億。」一位中紀委的官員這樣告訴她,還說,中紀委要辦的案子太多,辦不過來,平均每天要辦一點三個案子。
於是中紀委將她的申訴下轉交給機械工業部(即機械集團總公司)的紀檢書記楊鋼。但郝案牽涉的官員對楊鋼來說又太大了,部長何光源和副部長楊鏗都曾是楊鋼的頂頭上司,楊鋼曾是何光源的部長辦公室主任。下級怎麼會去辦上級的案?郝莉莉的檢舉材料就此壓在總公司紀檢委的保險箱中,不見天日。
大陸傳媒同情又感無奈
甚至連中紀委要求為郝莉莉解決工作和生活問題的批示,下面也是官官相護, 一拖二騙。深圳市檢察院奉命調查此案,最後竟然瞞著郝莉莉,開具了一份見證郝莉莉與公司兩方已和解的證明上報中紀委。不知情的郝莉莉再次上京告狀,中紀委的人很詫異地問:你的問題不是都解決了嗎?郝莉莉才知被人暗算了。她憤怒地向紀檢書記楊鋼念了一首社會上流行的順口溜: 「村騙鄉,鄉騙縣,下級騙上級,省長騙中央;一級一級往上騙;一騙騙到總書記,總書記找朱鎔基,國務院下文件,一級一級往下念,念完文件到飯店, 吃喝玩樂說再見。」
郝莉莉說,「楊鋼聽到臉都紅了。」郝莉莉拿著深圳市檢院這份偽證到高檢去投訴,高檢的人說,從來沒有聽說過檢察院去給人家當仲裁,還出證明文件的事,深圳市檢出這樣的證明肯定得到不少好處。
郝莉莉找過的傳媒,包括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上海「東方時空」、《南方日報》、《民主與法制》、中央電視台的「今日說法」、《法制報》等,都很同情她,然後又都問她,楊小力、張毓霖是不是有背景。她說有,傳媒的同情就變得很無奈。有的說,他們只能報導司法部門、檢察院已立案的案件。有的說內部有規定,涉及某一級別的官員必須上報通過才能報導,否則他們就會丟飯碗。
更荒謬的是,因為郝莉莉的案子黑白太分明,面對她的正義凜然,楊鋼見她就躲,被告張毓霖一次見到她向她求饒,說過去錯了,但我現在不管事了。而後來的公司主管則說,那是前任的事與我無關。
儘管如此,迄今貪官們仍逍遙法外,而郝莉莉的困境也毫無改善。就這樣在中共大肆宣傳反腐敗倡廉的時候,一個頑強反腐的女子已經走投無路。「中國太黑暗了,法在哪裏?理在何方?」郝莉莉悲憤地說,「我七三年入黨,聽黨的 話,聽到沒飯吃,跟黨走,走到沒有路走!我現在連黨費都交不起。」她一千元在深圳又要養老母親,又要供女兒讀中學,房子已抵押貸款打官司。在深圳 她已是無單位、無工資、無工作的三無人員。
我問她丈夫怎樣。她說因為這宗官司她的婚姻已破裂,與丈夫已協議離婚,只是女兒還不肯簽字。
中共官場的黑暗,體制性的腐敗逼走了它的正直黨員。但女性的執著使莉莉還會與機械工業部的貪官們無休無止地纏鬥下去。她說「抗戰不過八年,這場官司我還要打,傾家蕩產都打,中國打不了,我就去找國際人權組織,我就不信世界沒有公理。」
──原載《開放》雜誌2001年9月號(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