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本文作者北明出生於北京,曾擔任文學編輯和記者,八九之後與夫婿鄭義一同流亡美國。作為親歷八九民運的知識女性,北明對中國文化、政治和社會中的諸多現象有深刻的反思,並進行探索。東歐劇變之後,她對共產主義陣營的坍塌,其歷史背景、因果及對中國的影響,多有研究,並有相關著作問世。北明現居美東,任職自由亞洲電台,為「華盛頓手記」專題節目主持人。
北明這篇文章略長,然每個章節各有主題,自成一體,本刊將分為六次分別刊出。
全文提要:
引言
一,必須老調重彈八九歷史六四暴行
二,反思誤區:明於理念昧於事實
三,「策論」性反思不足為訓
四,中外比較:八九民運達「和理非」極限
五,一孔之見:反思什麽?如何反思?
六,蘇聯民運:權力集團內部改革力量
七,東德民運:跨越階級光譜的底線
八,波蘭民運:屢敗屢戰的自由弦歌
九,民情與離心:前東歐極權主義與中國極權主義之不同
十,八九民運遺產:自由魅力與精神日出
後記
引言
沒想到八九六四32年之後,需要為這場民主運動做辯護,而且是面對自我陣營的質疑。
這種質疑是以「反思」為由提出的。這種質疑的主題是:八九是否是一場偉大的民主運動?

這種質疑,抽象化或忽略過六四暴行,以當局六四暴行惡政所引發的一系列惡果——如六四亡靈不得昭雪、天安門母親追討公義不成,中國文明變革機遇消失、邪惡專制崛起甚至全球化擊敗西方這些現象——指斥八九民運,相當於把六四屠殺的惡果,轉嫁於八九民運,這無疑是對八九民運的指控。
這種質疑還有一個前提,就是:32年了,針對八九六四說了這麽多年沒有新意,所以應該說些新的東西。
上述言論者是蘇曉康。曉康是我多年的好朋友。我對他的流亡心態、秀才脾氣以及聰慧敏銳,深度同情而且自以為能夠理解。這是我平生首次發表批評文章且指名道姓,是因為,曉康上述相關言論已廣為人知,無需為他隱;其次我理解,引發關注和評論是曉康的本意和需要;再,我確實不同意他在他的「八九新說」中,將當局暴政性質與惡行之因,歸為八九民間民主運動之果這種因果顛倒、本末倒置的邏輯,覺得應該公開反駁。不過此文雖由曉康八九新說引起,所論大多是自己認為重要的話題而借題發揮。四,撰寫此文就事論事,無礙我對曉康的敬重和交情——我希望說出自己觀點,但保持善意討論問題的風氣。
一:八九歷史六四暴行必須老調重彈
「老調重彈……——三十年說一樣的話,太乏味了」,於是曉康說了一通不一樣的、難聽的話。這樣的反思八九的動機,不幸撞到我槍口上了。
喜新厭舊是人性使然,無可非議,不過新調雖然引人關注,卻未必是切中要害的前提,這也是常識。現在沒有新聞,未來沒有歷史,在國家機器扭曲事實近70年的大陸中國,八九六四已經從新聞變成舊聞,從舊聞變成記憶,從記憶變成遺忘,從遺忘變成荒原。不僅如此,他們在這片荒原上種植了謊言的叢林。而這片謊言的叢林,只能結出民族悲劇宿命的碩果。
龔自珍有言:「欲要亡其國,必先滅其史,欲滅其族,必先滅其文化」。這不只是一個判斷句,這是迄今為止的歷史經驗和教訓:自俄國「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民國史被滅,三民主義五權憲法的中國民國——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在大陸消亡;自中國仁政道德文化遭五四批判再遭文革踐踏,這個民族異化為馬列信徒、無神論者,再淪為物質金錢的奴隸。顧炎武有亡國或亡天下(文化)之論,國是國體、國家,天下是文化、人心。洞察如今九百萬平方公力大陸光怪陸離、災難深重的景象,誰能說49年以降中共治下,不是滅史而亡國?誰能說文化沒有被消滅,民族沒有異化,道心之天下沒有滅亡?
共產主義的潘多拉盒子早就噴射出諸多重大歷史謊言:從庚子國難到辛丑談判,從延安整風到民國抗戰,從國共戰爭內幕到49年之後韓戰、越戰、周邊戰爭,從西藏所謂平暴行動、蒙古內人黨事件到歷次政治運動,從大躍進大饑荒到七九民運、八九民運,從關押百萬人的新疆勞改營、香港變色到武漢病毒來源、生化武器工程……。
面對如此嚴重的現實,要抵抗這種來路滅跡工程,不能喜新厭舊,也無處推陳出新,唯有老調重彈:存亡繼絕,振弊起廢——找尋被鏟除的真相,恢復被詆毀的經典,還原被扭曲的事實。謊言重複一千遍被說成了真相,真相必須重複一萬遍,以便消解謊言。要有從新聞說成舊聞,從舊聞說成記憶,從記憶建造真實的歷史,從真實的歷史中建造民族的來路的堅韌決心。
幾千年來,中國修史傳統源遠流長,修史制度堅實穩定,史筆如刀,鐫刻真實,司馬遷忍宮刑之辱筆寫春秋,膾炙人口,而他筆下秉筆直書、犯上罹禍、堅決不退、前赴後繼的齊國太史兄弟四人,更令人肅然起敬。如此以命相搏,代代相襲,記錄真實,保護歷史的傳統,證明了那句盛傳於民間的定語:歷史是中國人的宗教。
欲使林木茂盛,必先培其本根。如今,在謊言的荒野上,欲要文明之樹昌盛,必先還原歷史,真實歷史不僅相當於我們的宗教,也是我們國家未來文明之樹的本根。培植這個本根,是每一代有尊嚴的人,尤其是有話語權的知識人的天然使命。
這個使命必須老調重彈,這種勞作必然枯燥乏味。而喜新厭舊導致忽略歷史,急功近利必然經不起失敗,成王敗寇將會泯滅公義,文明不會由此積累,神明不會看守這樣的聰明。所以,要反思八九民運,需要持守「歷史是我們宗教」的傳統,更需要恪守「人不知而不慍」的生活態度。
二,反思誤區:明於理念昧於事實
專制集權的內部運作是一道鐵幕,可窺其貌,難見其詳,中國專制政治也不例外。八九年民主運動期間,鐵幕之外,小道消息層出不窮,相信哪條是個問題。關於中共下一步可能采取的行動,眾說紛紜,各執己見,莫衷一是,這是八九民運的信息環境。即便32年過去,人們依然在尋找史料,挖掘信息,試圖從中找出蛛絲馬跡,確定中共內部的決策走向、時間坐標、人脈關系等,以便確認自己的結論正確,他人的分析錯誤。
而八九年學生與當局的溝通渠道,不如美中49年後斷交時期的狀況。那時,在第三國家的酒會上,還能通過人脈內線,悄然傳遞消息。蘇聯計劃對中國實施核打擊這種重大消息,就是美國在外交酒會上,通過私人,以非正式方式傳給周恩來的。八九年學運期間,中國當局雖然密探到處有,他們能及時掌握學生動向,但學生與他們之間沒有溝通渠道,他們背地的運作情況,權力集團外部無人知曉,了解只言片語,只是極少數人的專業知識。這種情況下,唯有公開的消息可為學運的參照。這類公開的消息如:胡耀邦逝世、4·26社論、趙紫陽下台,軍事戒嚴,軍隊進城等,當局每一個公開的消息和明確的行動,學運都充分吸納,都采取了相應的對策。即便如此,當軍隊戒嚴,趙紫陽下台的確切消息傳來,立即停止絕食的決定依然難以兌現。因為對那些絕食進入第七天的學生而言,停止絕食已經不意味著停止爭取對話,而意味著自取其辱,面對中共的冷漠,他們淡化了絕食初衷,轉而感到,堅持絕食就是堅守自己的尊嚴和人格。筆者當時人在絕食團指揮部的廣播站,周圍就是絕食的學生,這是我直接確認的事實。

評判過去的事件依據現在的信息,以32年後的認知評價32年前的事端,這是浪漫主義者們常犯的錯誤,這樣的錯誤,不進入具體事件的具體環境,犯起來不僅容易,還特別「正確」。蘇軾的二任妻子王閏之當年將蘇軾的很多手稿付之一炬,後世論者因此責備王閏之不負責任,因為她的舉動導致中國永遠失去了蘇軾那部分珍貴的手稿、詩詞之作,是中國文學史上莫大的遺憾。確實如此,但是設身處地,身臨其境才能知道:當時蘇軾因寫作詩歌被誣陷,正身陷囹圄於所謂「烏台詩案」期間,構陷牽連七十餘人,審理緊鑼密鼓,這些手稿一旦敗露,即可成為陷蘇軾於不義的奸佞小人的旁證,極可能導致他獄中喪命,王閏之如何能夠不顧蘇軾性命和全家十口安危,保留這些禍根般的手稿?是因為她的謹慎和果斷,中國文學史上才有蘇軾到蘇東坡的轉變和他後半生的全部創作。事件的發生和發展,是當時情景使然,有其內在邏輯和契機。省查事件,古人都知道耕當問奴,織當問婢,以便身臨其境,感同身受,如今反思八九六四民主運動,需要有同樣的現場感、歷史感。
當事時旁觀,是個人選擇,事後諸葛,也是個人選擇,均無可厚非。但是脫離現實,以筆削自任,儼然判官氣象,確實義正詞嚴,而且立於永遠不敗之地,卻無補於事。假如王閏之當初沒有燒掉蘇軾的手稿而導致蘇軾判死獄中,旁觀者依然可以「正確地」反思王閏之之罪:她沒有及時燒掉蘇軾手稿,導致中國偉大詞人蘇軾英年早死獄中,造成中國文學史上重大的損失!
——當事人總是負謗,觀事者永遠正確,這是明於理念、昧於事實,罔顧經驗,這是一種反思誤區,它顛倒了因果律、取消了背景論、拆除了環境說,從而顛覆了或弱化了對八九六四的真正反思。人類歷史上,有多少頤指氣使的口舌爭訟、多少機鋒巧用的文字遊戲、多少政治正確的言辭論辯、多少嘩眾取寵的指斥譴責,甚至暗潛心機的自我辯解,就是這樣產生的,也是這樣消失的。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