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兵法》上說:「上下同欲者勝」。「同欲」又可以分為同心、同德、同利、同樂等幾個層次。當年我們在四通,在這幾個方面都努力了。首先,是在製度、時間上作了安排:每周一次的經理辦公會,是讓公司的管理層「勁往一處使」;每個月一次與員工的對話會,是讓全公司上下「心往一處想」。
這樣的對話會,一般先由我做主題講話,然後現場回答大家用小紙條提出的各種問題。每逢這樣的時刻,四通的員工總是興致勃勃、非常有參與感。直到現在,許多人對當年的「對話會」,依然記憶猶新,印象深刻,津津樂道。
二十多年後,集團辦的孫英這樣描述自己的感受:「當時我們都特別喜歡上班,每天一大早,早早準備好了,盼著來接我們的班車……四通人還喜歡開會,特別是大會,全體職工對話會,甚至可以說是有癮。大家都不願意漏會,生怕聽不到萬總講話和回答問題,那時候四通就是我們的家。」
有一個四通的小女生,1989年後,離開四通自己創業,做得非常成功。後來她在深圳遇到了李玉,說起自己當年參加「對話會」的感受。說那是她學習經商辦企業的啟蒙學校。她常常會帶自己的先生去旁聽對話會,讓他也感受一下四通的企業文化。
記得負責OA批發部的,是個個才二十歲的年輕人,叫唐地,幹幹瘦瘦的,戴一副高度近視眼鏡。其曾叔祖是民國初年的國務總理唐紹儀。他回憶說:「萬總的講話能讓人血液流速加快,深深打動著我們。他講的全是新觀念,給我們描繪了一個壯麗的前景。四通的抱負,最關鍵的不單是一個公司的願景,而是影響到中國的改革進程的偉大事業。我覺得從那時起的四通就不是一個單純關心自己生意賺多少錢,能有多少業務的普通公司。在那個年代,我們為此深感自豪,尤其,是我們四通的打字機掀起了中國漢字輸入的革命、辦公設備的革命,咱親身體會了,參與了!」
還記得有一位小青年,在一次公司培訓結束後的演講會上,仰起頭,閉上眼,把手一揚,模仿契科夫的語言:「在四通的每一天,都忙得筋疲力盡,但內心卻如此充實。我想對公司說:如果你今天就需要我的生命,那就拿去吧!」口氣有點誇張,但表達的心情,是真誠的。
是啊,一家公司,如果每一個員工都願意為之賣命,還有什麽人間奇跡不能創造出來?正是許許多多像唐地這樣的年輕人,這些四通棋盤上的過河小卒,一個個都成了馳聘商場的幹將,成就了四通的輝煌。
「對話會」多次在北大的電教館舉行,還借用過中科院發育生物所的禮堂、友誼賓館和中國劇院的劇場。
這樣的對話會,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在那裏唱獨角戲,而是生動活潑,有問有答,火花四濺,氣氛熱烈的互動過程。記憶中,有許多精彩的片段。
到1987年上半年,公司人員急劇增加,我們準備租用友誼賓館北配樓三層整整一層開闊的大廳,作為總部辦公室。對話會上,有員工提出了質疑:「萬總,聽說公司要花40萬元租用豪華的友誼賓館辦公,是不是太奢侈了?」
我說:「不奢侈。如果我們一分錢也不掙,那麽租一間茅草房也是奢侈。去年我們銷售了1.1億元,用營業額的千分之四來租一個辦公的地方,應該說是非常節儉了。公司大了,人多了,公司需要有與現有規模相稱的對外形象,人員需要充裕的工作、活動空間,這樣我們才能為顧客提供第一流的服務。」
一個企業,能花多少錢,能分多少錢,要根據企業的營業收入。四通對所有的專業公司和經營實體,都實行目標管理,具體來說,叫「五定二掛鈎」,即定銷售額、定利潤、定資金、定人員、定庫存,運行費用與銷售額掛鈎,分配與利潤掛鈎。一開始,我們規定每增長二十五萬元銷售額,公司才可以招募一位新人。這個標準後來不斷加碼,人均銷售後來增加到五十萬元。到1988年,人均銷售提高到一百萬元,當年我們的銷售額突破了十個億,總部員工的人數是960人。
公司的發展沒有一天不存在問題,關鍵是我們如何應對。我們應該肝膽相照、榮辱與共,我有責任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大家,讓大家了解公司正在做些什麽;也要讓員工關心的每一個問題,都得到公司有關領導的解答。這是公司員工對公司領導每月一次的「月考」。
按慣例,大家把自己關心的各種問題,寫在小紙條上遞上來要我作答。其中有公司的發展目標、產品開發、銷售服務、宏觀環境、公共關系……我都一一作答。這種直接面對全體員工的對話會,不是所有的公司都敢開的。這跟口才沒關系,而是要求公司的頭頭必須襟懷坦白,立身正派。因為員工是匿名寫字條,他們什麽問題都敢問,你必須當場作答,如果心裏有鬼,絕對經受不住這種一月一次的開放式「面試」。
曾經有一張紙條上問:「萬老師:你們一家,除了你,還有萬老(指我父親)、儲老師、李老師都在我們公司,是否……」
我念完最後兩個字,然後說:「下面是省略號」。會場裏傳來一陣竊竊私笑。
我說:「這位同仁是想問:你們姓萬的是否在公司搞家天下?」全場又是一片笑聲。
之後我回答:你一定是1985年以後來的新員工,因為經歷過那一年「清理整頓」的老四通,沒有一個人會問這樣的問題。我簡略地回顧了當年風雲突變、泰山壓頂,公司幾乎面臨滅頂之災,萬老眼睛充血,儲忠臨危上陣的經過。我說:「那時候,我可以選擇留在中科院,繼續在美國當訪問學者;儲忠可以繼續當新長征突擊手和第三梯隊,準備在上海工商行接班。但是,我們選擇扔掉鐵飯碗,破釜沈舟,到四通來和大家共命運。這是我們姓萬的一家為人仗義。當年GCD裏有一個徐海東,全家66口參加革命,連毛說起來都為之動容,因為那時候革命尚未成功,他們都是提著自己的腦袋來加入隊伍的。我們老萬一家投身四通的艱難創業,沒有那麽了不起。現在,公司的前途依然坎坷,也正是用人之際,你們誰家有老爺子、兄弟姐妹、七大叔八大姨,能幹的、有膽的、敢砸鐵飯碗的,歡迎大家推薦到四通來。古人說: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惟賢是用。我們的氣量,不能連古人都不如。」
在我離開四通以後,繼任者按慣例開過一兩次這樣的對話會,員工的問題越來越尖銳,便再也不敢繼續面對。從此,對話會走入四通的歷史,公司「上下」再也不能「同欲」了,按孫子兵法,必敗無疑。
在1987年9月的一次對話會上,有人問:「萬老師,你總說我們的目標是成為中國的IBM,那你能告訴我們,現在公司離這個目標還有多遠嗎?」
我回答:今年我們的銷售目標是保2爭3,大約是2-3億元人民幣。我們離目標還有多遠?提供給大家一個數據:IBM去年的營業額是500億美元,相當於2000億元人民幣。也就是說,我們大約是IBM的千分之一。如果說我們是在爬坡,目標是珠穆朗瑪峰,峰高8882米,我們現在不過爬了一個8米高的小土坡。如果說我們進行的是兩萬五千裏長征,我們剛剛走了二十五裏地,你說我們離目的地有多遠?如果按當年長征路線來講,我們還剛上路,迂迴曲折,艱難險阻,還都在後面呢!
前幾天,IBM的一個高級代表團,成員有IBM的副總裁、業務開發部的主管以及負責中國和香港業務的地區總裁,一行七人,到四通來參觀訪問。
對我們「要成為中國IBM」的提法,他們非常有興趣。我說:我們要成為中國的IBM,也就是說,我們要成為世界的四通。我還提到,有人說,企業成長有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問號(?);第二個階段是問號加驚嘆號(?!);第三個階段是驚嘆號(!)。四通經歷了第一個階段,剛剛步入第二個階段。一開始,從上到下,對我們是普遍的懷疑;現在,開始有人說我們還不錯,但依然帶著大大的問號。我希望四通能夠盡快步入第三個階段。
IBM的副總裁說:對於一個企業來講,不存在第三階段,也就是說,不會有一個企業沒有問題及人們對它沒有看法。他說IBM這麽多年了,一直在世界五百強裏名列前茅,但是人們對IBM依然有許多問號。在七十年代,還有去年(1986年),有一段時間議論紛紛,說IBM不行了,沒有活力了,不能再發展了,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等等。有人告他們的狀,他們打了一個世界上歷時最久的官司,打了十幾年。有人根據反壟斷法起訴他們。這期間IBM的董事長什麽事情也不做,專門處理和政府打官司。他說今天的IBM依然處在第二階段。對一個企業來說,不可能只有一片叫好聲,只剩下一個驚嘆號。
我聽了之後,當時小小的出了一身冷汗,腦袋清醒了許多。是啊,直到二十五年後的今天,仍然有人對我們帶著一個大大的問號,甚至當面稱我們是「中關村一條街上的騙子」。許多觀念,已經是根深蒂固了,你就是寫一千篇《四通故事》,也改變不了這些人的偏見。
驚嘆號隨風飄去,大問號與世長存,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