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21年10月25日。50年前的這一天,聯合國通過了《關於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合法權利》的 第2758號決議,同一天,中華民國政府宣布退出聯合國。
眾所周知,中華民國原本是聯合國的創始國,也是聯合國安理會五大常任理事國之一,可這時卻失去了在聯合國的席位,被中華人民共和國取而代之。用當時一些台灣人的說法就是:從“漢賊不兩立”到“賊立漢不立”。這一變化是怎樣發生的呢?
2002年,台灣退休外交官陸以正寫了一本回憶錄《微臣無力可回天》,其中講到台灣當年退出聯合國以及和美國斷交等事件的詳情內幕,值得我們認真解讀。
1、從“漢賊不兩立”到“賊立漢不立”
1949年,中共奪得大陸,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但並未馬上進入聯合國;中華民國政府退守台灣,仍保有聯合國席位及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地位。由此,兩岸即爲聯合國席位問題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攻防戰。由於雙方都認定只有一個中國,而只有自己才是中國的唯一合法代表,雙方都擺出“有我無他,有他無我”,“漢賊不兩立”的架式。這就使得聯合國相當爲難。
以美國爲首的西方國家本來大多是支持台灣,反對中共政權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越來越認爲,把占有整個大陸的中共政權排除在聯合國之外,讓只占有台灣的國民黨政權繼續代表全中國,是不現實的,是不恰當的;同時,他們又都認爲不能聽任中共武力“解放”台灣。於是有不少西方國家主張讓中華人民共和國進入聯合國,並且成爲安理會常任理事,同時保留中華民國的會員國資格;或者是讓台灣人民舉行公民投票,決定台灣到底是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合並,還是獨立,或者是接受聯合國的托管。如果台灣和大陸兩方面有一方願意接受這種安排,那麼上述提議還有實行的可能,但問題是在當時,當事者雙方,台灣政府和大陸政府都堅決反對這種安排,所以西方國家的這些提議就都宣告流産。
據陸以正說,在1966年,美國感到支持中共的國家越來越多,於是開始放出“兩個中國”的試探氣球。意大利等國提議成立特別委員會研究中共進入聯合國問題。然而那時大陸文革狂飆突起,“大陸亂成一團,無人敢在台灣問題上表現任何彈性”;而台灣方面“當時也誤以爲中共政權真有可能垮台,所以動員友邦反對,造成台北與北京雙方聯手,打擊懷有誠意的中間派的荒謬現象”。這一次試圖讓兩岸都成爲聯合國會員國的努力遂告流産。
從1950年到1970年,在接連好幾次聯大會議上,都有蘇聯等國家提議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席位。起先,美國聯合其盟友,以“延期審議“的名義將此提議排除於議程之外,後來又以中國代表權屬於“重大問題”,必須聯大三分之二多數才能決定為理由,否決了這一提議。但是到了1970年,形勢發生變化,有更多的國家支持恢復中國代表權,再加上一系列亞非拉國家進入聯合國,而這些國家大多是支持中國代表權的。在聯合國大會上,支持中國代表權的票數(51票)首次超過了反對票(49票),不過因為沒有達到重大問題案所需要的三分之二多數而沒有通過。因此,美國等國要阻止就越來越困難。等到了1971年,國際形勢的演變更加有利於北京。在這一年的第26屆聯大會議上,阿爾巴尼亞等國再次提議恢復中共在聯合國的代表權並出任安理會常任理事以及驅除台灣。當時,中共在聯合國內已經獲得廣泛支持,美國估計已經無力阻擋中共進入聯合國,於是與台灣當局磋商,“變更策略,改以‘雙重代表權’爲目標,希望一方面讓中共進入聯合國,並取得安理會常任理事席次,另一方面保全我國(指中華民國──引者)在聯合國的會籍,仍能留在聯大。”陸以正透露:“雙方經過多次密商,直到最後一刻,蔣中正總統才勉強同意”。
陸以正寫道:“回顧1971年那段經過,就事論事,我國當時已經準備接受與大陸並存於聯合國的安排。”這說明,早在1971年,蔣介石就已經準備接受“兩個中國”了──當然,是被動的,不情願的。
陸以正透露的這一內幕消息十分重要。以前,人們總以爲蔣介石是始終堅持一個中國原則的,毫不妥協。為什麽蔣介石如此頑固呢?對此有兩種解釋。一派人認爲,蔣介石堅持一個中國原則實際上是爲了維護國民黨在台灣的專制統治。因爲如果蔣介石放棄了中華民國是全中國唯一合法政府之說,接受了兩個中國,那麼,他就沒有理由在台灣繼續“動員戡亂”,繼續“暫停行憲”,他就不得不在台灣開放民主,回歸憲政。爲了維護國民黨在台灣的專制統治以及自己的獨裁地位,所以蔣介石才始終堅持他的一個中國原則。另一派人則認爲,蔣介石堅持一個中國原則是因爲他有根深蒂固的大一統思想,有強烈的反共復國的使命感。不過根據陸以正透露的事實,還可以加上第三種解釋。你還可以說,蔣介石之所以堅持一個中國的原則,那也是因爲他低估了中共政權的穩定性。蔣介石以爲中共暴政斷然不可能長久,所以他在台灣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有朝一日反攻大陸,根本沒有在台灣偏安一隅的長期打算。殊不知中共政權固然十分殘暴──這一點不出老蔣所料,但是並不短壽,中共政權的穩定性遠遠超出老蔣的預估(盡管共産制度注定是歷史上最短命的制度,但相比之下,對共産政權而言,越殘暴者反而越長命。不贅)。到後來,反攻大陸渺不可期,台灣自身的存在反倒陷入困境。就這樣,當蔣介石發現繼續堅持一個中國原則會導致台灣在國際社會上自我放逐和自我孤立,他也只好放棄這一原則。
按照陸以正的記敍,在1971年的26屆聯大上,美國征得蔣介石同意後提出臨時動議,要求把阿爾巴尼亞等國提案分成兩段表決,先表決是否接納北京,然後再表決是否驅除台灣。美國估計,因爲讚成接納北京的國家不一定都讚成驅除台灣,因此這就有可能保住台灣的席位。可是美國的這一臨時動議被否決,台灣代表知道敗局已定,不可挽回,便以程序問題要求發言,宣布退出聯合國,離開會議大廳。接下來,阿國提案被一攬子通過。從此,北京占據了台灣原來占據的位置,台灣被迫離開聯合國。
說明:在表決阿國提案時,76票讚成、35票反對、17票棄權。其中,美國和日本、澳大利亞等國投的是反對票。
由於在這一回合中,美國的策略未獲成功,台灣方面無從表示他們對雙重代表權到底接受不接受,外人也就無從得知蔣介石已經同意放棄其一個中國立場。如果不是陸以正透露這段秘辛,我們還都以爲老蔣始終堅持“漢賊不兩立”沒商量呢。其實反過來一想,事情本來是清楚的,如果美國事先沒有征得老蔣的同意,它何必煞費苦心地搞什麼臨時動議,要把阿國提案分成兩段呢?
不過,陸以正補充說:“假如那年雙重代表權案獲得通過,中共肯定拒絕加入。頂多再拖個一兩年,在西瓜靠大邊的情勢下,我國仍然會被趕出聯合國,反而更加窩囊。”問題是,如果不是等到1971年,而是早在1966年或更早一些,台灣就接受雙重代表權,不阻攔中共進入聯合國,台灣是不是能保住它自己在聯合國的席位呢?對於這個問題,陸以正沒有明確回答;但是讀者可以感覺到,陸以正對台灣當局在1966年沒有支持、而是反對意大利等國關於讓台海雙方都成爲聯合國會員國的提議這種做法是不以爲然的(他把“台北與北京雙方聯手”反對意大利等國的提議稱之爲“打擊懷有誠意的中間派的荒謬現象”)。這似乎是暗示,假如台灣當局能在早一些或更早一些的時候放棄一個中國、漢賊不兩立的立場,台灣就不會落到後來那麼孤立的地步。
陸以正還告訴我們,在1977年中美建交前夕,他曾擅作主張,私下向美國方面試探有無可能采取兩個德國模式,也就是既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又承認中華民國。美方表示無可能。卡特總統的東亞事務顧問奧克森伯格說卡特總統已經表態支持上海公報(上海公報是尼克森簽署的,上面提到美國認知到兩岸均認爲只有一個中國),無法更改。奧克森伯格還調侃地說:“零起點預算制度或許可行,但零起點外交政策就太不象話了。”意思是說,你們台灣若早同意讓美國承認兩個中國還好辦,但你們先前一直不肯。現在才想起要從頭來過,要美國承認兩個中國,那就爲時已晚,辦不到了。
2、爭取“賊立漢也立”
美台斷交對台灣打擊甚大,一時間,台灣的邦交國紛紛效仿,拋棄台灣,轉而承認大陸。台灣的外交部連連接到外國的斷交通知,被人譏爲“絕交部”。台灣成了國際棄兒。到了這時,台灣想實行兩個中國原則以換取國際承認已不可得,於是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堅持一個中國原則,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因此到了蔣經國時代後期,國民黨政府就開始推行務實外交,力圖重返國際社會。
晚年蔣經國的務實外交主要是發展與無邦交國的非官方關系即經濟文化等實質性交流,同時也默認以“中國台灣”或“中華台北”的名義參加某些國際活動,在國際體育比賽中不再堅持升中華民國的國旗,等等。1988年1月,蔣經國去世,李登輝接任總統。很快地,台灣就提出爭取雙重承認,突破外交困局的主張。當時,李登輝剛上任,其實權尚不足以主導決策;所以,這種轉變似不應看成李登輝的個人意志,而應看成國民黨上層的主流意見。聯想到當年蔣介石也打算接受在聯合國里的雙重代表權,我們就必須說,爭取雙重承認的主張正所謂其來有自,不足爲奇。
蔣經國是1988年1月13日去世的,我手頭恰好留有一份1988年3月24日的台灣《中國時報》的影印件(因此頁有該報記者對我的采訪,所以保留了下來),上面有一篇社論和一篇專論,題目分別是“‘雙重承認’與外交困局的突破”和“‘不兩立’與‘孤立’會是鄰居嗎?──從西德南韓經驗看外交雙重承認的可行性”(《中國時報》當時的老板是余紀忠,名列國民黨中常委)。社論引用行政院研考會主任委員魏鏞的講話,聲稱“我國政府從未排除‘雙重承認’;西德與南韓將‘統一’與‘承認’分開處理,是突破承認問題的關鍵”。社論說:“中共政權在大陸行使有效管轄權已達四十年,在相當期間內,我們無法光復大陸,中國也不可能統一,則爲客觀的現實。我們制定政策,固然不能不重原則與理想,但也不能不顧及政治現實。”眼下采取彈性的雙重承認政策並不妨礙未來實現統一的長遠目標。
社論委婉地承認,假如在若干年前,在台灣還有許多邦交國以及在聯合國等一系列國際組織中占有席位的時候,當局就準備接受雙重承認的政策,效果一定會更好。社論也清醒地意識到,希望國際社會按照東西德模式或南北韓模式對待兩岸關系是有困難的,因爲台灣和大陸大小懸殊,在國際事務中的重要性也相差太大,你台灣單方面放棄你的一個中國原則,不再堅持漢賊不兩立,人家大陸卻不肯放棄它的一個中國原則,大陸還要堅持大陸的那套漢賊不兩立,逼得外國政府只好在台灣與大陸二中擇一,到頭來國際社會還是會取大陸而棄台灣,台灣還是擺脫不了被封鎖被孤立的境地。也就是說,台灣單方面地放棄一個中國原則未必就能突破困境;但問題是,你叫台灣怎麼辦才好呢?再回到漢賊不兩立的立場上去,那不是更沒有出路嗎?
歷史的演變就是如此:當初,國民黨堅持“漢賊不兩立”,爲的是“漢立賊不立”,殊不料後來形勢逆轉,倒成了“賊立漢不立”,於是只好改變政策,爭取“賊立漢也立”;然而等到這時,共產黨卻又用它的那套“漢賊不兩立”全面封殺台灣,使得台灣想“賊立漢也立”而不可得;於是台灣就陷入極大的困境。
3、美台建交是可行的
我們知道,台灣(中華民國)之所以得不到國際社會的廣泛承認,是因為中共的封殺。說來中共的殺手鐧也就一招,那就是:誰承認中華民國,我中華人民共和國就跟誰斷交。本來,許多國家是願意既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又承認中華民國的,台灣自然歡迎別人采取雙重承認,可是大陸卻擺出“有他無我、有我無他”的架式,逼迫外國二者擇一,由於大陸和台灣在國際交往中的重要性不可同日而語,外國政府覺得和大陸斷交的代價太大,便紛紛選擇大陸而拋棄台灣。
唯有美國可以打破這種局面。因為斷交是柄雙刃劍,你和別人斷交,你也要付出代價。如果美國在保持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邦交的同時,也承認中華民國,中共將如何反應?宣布和美國斷交嗎?中共自己也要付出沈重代價。是不是肯付,是不是上算呢?如果美國還能拉到幾個重要國家一道和中華民國建交,中共就更難辦了。假如中共不敢和美國斷交,其他國家就可能接二連三地效仿,這樣,台灣就可以獲得更多的國家的承認,獲得應有的國際人格了。
如果美國直接和台灣建交,中共頂多只能和美國斷交,不可能采取更激烈的反應。這是有先例的。例如尼加拉瓜、聖露西亞和諾魯,本來都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有正式邦交,後來又宣布承認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隨即宣布與之斷交;但也僅只是斷交而已。中共不可能因此就去打台灣,因為台灣沒有做任何改變現狀的事,中共要動武師出無名;萬一動武,美國依據台灣關系法出面保護台灣則是天經地義,順理成章。中共也不可能對美國做出什麽激烈的行動,畢竟,別國調整自己的外交政策純屬其內部事務,中共除了和別國斷絕來往,還能拿別國怎麽樣呢?
4、中共自己已經修改了它的“一個中國”原則
眾所周知,中共之所以要和與台灣建交的國家斷交,其依據無非是它的一個中國原則。然而我要指出的是,在台灣維持中華民國憲政體制的法理現狀的前提下,如果美國政府決定和中華民國政府建交,那其實並沒有違反“一個中國”的原則。美國可以明確告訴中共:美國的政策是“一個中國,兩個政府”,因此仍然屬於“一個中國”。美國可以理直氣壯地反問中共:你們不是也早就不反對“一個中國,兩個政府”了嗎?
畢竟,50年來,兩岸各自都發生了重大變化,兩岸關系也發生了重大變化,兩岸政府對彼此的定位也發生了重大的變化。事實上,中共自己早已經修改了它的一個中國原則。所謂不可逾越的一個中國這條紅線,中共自己早已經移動了。我相信,只要美國政界普遍意識到中共自己都已經早不反對“一個中國,兩個政府”了,他們就會發現,和台灣建交或復交,其實要比他們原來想象的容易得多。有關這一點的論述,我先前已經寫過很多(注),這里就不再重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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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胡平:《美台建交,此其時也》。台灣《上報》2019年5月14日。鏈接: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SerialNo=63154
胡平:《看到了嗎?國台辦不反對“一中兩府”》。台灣《上報》2020年10月19日。鏈接: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SerialNo=98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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