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道江湖古而有之,但把黑道江湖演繹到文化政治層面,只有青幫杜月笙一家。杜月笙是中國黑道江湖的巔峰,也是絕唱,他的離世也為中國的黑道江湖畫上了句號。自此所有自稱黑道的與杜月笙的江湖相比,只能說是一批宵小之徒。
此次到台,一位上海老友相邀去杜月笙墓地謁拜。這位上海老友是一個杜迷,舉手投足的上海腔,穿著挺刮,頭勢清爽,少時的小開,現時的克拉。對於這位民國黑道,有著傳奇般歷史的大亨我早已心嚮往之。帶我們驅車前往的台灣大姐雖是老台北,也無去過,我們借著導航從淡水出發。
杜月笙墓地在新北市的汐止,車下了高速在居民區的小街中穿行多時,上得了山道,卻見不著墓園的標誌,心想墓總是在山上,於是沿著山道上去,但見一座古剎,古樹參天,修竹環繞,十分幽靜,上得台階轉頭回望天開地闊,整個台北盡收眼底。院內悄然無人,只得推開禪門打撓佛家清靜。原來墓地進口在上山前的一條小巷內,邊上是一所小學。我們下得山,才見墓園的指示牌,因指示牌在拐角處,所以錯過了。
沿著弄堂小道進去,一邊是學校的柵欄,一邊是有魚可數的荷塘蓮池,約莫百米的小路就拾級上山,石階寬不過一米,僅容兩人並肩,綠樹成蔭,苔蘚青綠,腐葉層疊,級級濕滑,我們攙扶著側身而行,幾折之後始見墓道。墓道寬約二米許,兩旁石欄盡是青苔。旁有石凳,稍坐,便上了墓園。墓地十分簡樸,墳冢為長方型黑色大理石蓋之,後面呈圈椅的石墻上鑲嵌著墓碑,碑上楷書金字,「先考杜公月笙府君之墓」。墓碑上方的石墻上是扇型的馬賽克墻,挽額又二,上方是蔣介石的「義節聿昭」,下為張群的「譽聞永彰」,此兩挽,一書(聿)一譽,聖人之讚不過如此。但人間滄桑,歷史翻篇,已是荒冢野墳,讓人不勝唏噓。雖然如此,到也有人記得,墳冢上有香有燭,幾只茶碗,一瓶紹興花雕。
墓前我們同憶當年杜月笙之風光,感懷他的人生哲理「三碗面」:「人面、場面、情面」。有「鈔票用得光,交情用不光」名言,更有:「人分三等,三等人沒本事有脾氣,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氣、一等人有本事沒脾氣」。我們做人到了這個歲數,杜月笙的哲言,撫撐擊節,真是金科玉律。 小憩片刻,轉去杜月笙右下方杜夫人杜月蘭之墓,墳冢也是一方黑色大理石覆蓋,碑寫「杜母姚太夫人谷香墓」。姚月蘭是杜月笙的四太太,京劇名家出身,她曾與母親妹妹三人同台,母女三人皆是絕色,姚月蘭以其容貌清麗被杜月笙看中。有八卦,杜對母女三人皆是有情。杜娶五位太太,有幸能與杜月笙相鄰同眠一處只有姚月蘭一人。杜最為鐘愛臨終前才有夫人名份的五夫人孟小冬雖然相伴到台,卻另擇一處,在台北板橋的「凈律寺佛教公墓」。杜月笙曾經說過,我活了六十年對女人只知道歡喜而不知道有愛,現在知道歡喜與愛是不同的。這番感嘆是對誰說的呢?他沒有說,相信是有了孟小冬才有了這番感悟。
杜墓姚冢綠林之中如火的紅葉朱蕉,一叢叢地點綴其中,此花紅而不艷,與劍蘭秋菊同為花中君子。時過境遷,物轉星移,墓地雖然荒涼,年年歲歲,有此花相伴,再有山上禪院的晨鐘暮鼓也不無遺憾。據說墓碑是對著上海的,何時杜先生能葉落歸根到他出生的上海高橋?我與友人把眼光望向遠方,上海雖然不遠,時隔七十有餘台海仍然波濤洶湧。
1951年8月16日,杜月笙在香港堅尼地台18號寓所病亡,終年63歲。中共打進上海城,他沒有留下來,也沒有去台灣選了香港避難,時至,這位金融巨擘,商業大亨,黑道大佬已千金散盡,身不過區區四十萬美金,買了一處老宅,捉襟見肘過日子。本想去法國竟湊不起家人十幾張護照的錢。
杜月笙人到香港後,國共二黨都來做工作,老蔣希望他到台,老毛希望他回滬。他對兩黨、兩魁的認識都入木三分。老蔣派了俞鴻鈞,洪蘭友等人赴香港勸說,他謝絕了。中共市長陳毅致電不果,老毛親筆寫信又派章士釗到港勸說也被婉拒。他對門人說:我到台灣尚有一口稀飯吃,回到上海只有吃屎。不久他的話被應驗了。老大黃金榮自認金盆洗手多年,年事已高,一只腳已踏進棺材,老共不會難為他,執意留在上海。沒想到解放軍進城不久,不但逼著交待認罪,還被迫到他的「大世界」門口掃地改造,受盡羞辱,不久含恨而去。杜月笙在《新聞報》上讀到此文,臉色鐵青,冷汗直冒,頓足捶胸,不勝唏噓。上海青幫黃金榮是老大,杜月笙是後來者居上,僅憑對共產黨的認識,高下立判。 杜月笙二次出殯,一港一台皆為盛事,8月19 日,從萬國殯儀館出發,送葬親友門生千人,殯車50多輛,鼓鈸絲竹至東華醫院,整個出殯由聯福行攝錄送到台灣。27日杜月笙棺木由太古公司的「盛京輪」送抵基隆。親友黨國要人三百餘人迎靈,十六名舁夫擡著他的金絲楠木棺材安上靈車至極樂殯儀館。次年6月汐止墓地竣工,擇吉於28日安厝。是日,親朋好友,故舊門生,五大府院首長,社會賢達名流送靈汐止大尖山,沿途居民萬人空巷。杜月笙彌留之際說躺著也要到台灣,夙願終成。一個黑幫大佬,江湖中人為何如此備極榮哀,這是日後史學家的永續話題。
司馬遷《史記》記錄中國三千年歷史,最著名的莫過於《陳涉世家》的「王候將相寧有種乎」。這一句話為中國歷史,改造換代,出人頭地,註定了理論基礎。雖然大字不識幾個的杜月笙,在入幫之前並不知道這一典故,但看著上海這個大世界,他的心頭已經有了「王候將相寧有種乎」。「種」既是說沒有人天生應該是王候將相,「種」也是評價一個人。有沒有種,就是有沒有膽量、骨氣,杜月笙毫無疑問是繼承了寧有種乎的有種男人。
杜月笙15歲一個鄉下孤兒闖蕩上海灘,由一個食不果腹的小癟三入幫,在已是名震上海灘的大佬黃金榮門下,做一個連門生都談不上的門人,住在灶披間。時來運轉黃夫人林桂生患病,迷信需要一個後生侍病,杜被選中,因聰明伶俐而被賞識。杜竟不顧身份、輩份,喊一聲桂生姐,將道上號稱「第一白相嫂」的黃夫人執手抱在懷中。這是逆了天的大膽,黃夫人大驚失色,底下的人竟如此色膽包天,她含嗔而斥,轉而又滿心歡喜。之後黃家煙土被劫,他又自告奮勇,獨自一人抄起傢伙就走,不到半日便將劫走的一袋土煙還壁歸趙。這二件大事,一色一膽,成了日後上海灘人無人能及,無所不屆,眼到手到的千手千眼。不論什麽難事,到他手裏就是「言話一句」。
杜月生作為黑道,自然少不了賭。他第一次代黃夫人豪賭,贏了二千四百大鈔,黃夫人給他二千。得到人生的第一桶金,不嫖,不置業,而是將錢統統拿來還債,還情。自此一發而不可收,作孽賺來的錢全用來仗義疏財,終其一生為他人花錢花到脫底,連上海灘上的三萬叫花子都拿月錢,有人貪心拿二份,他吩咐手下不必為難。這不是宅心仁厚,而是做事的大氣。
這樣的仗義疏財,致使臨死前只有區區的十萬美金用來分配家眷,而這十萬美金還是托人保管的。落魄如此,他還拿出一摞借據當著親友的面統統點火燒掉。親友大驚,他說這是為你們好,放著這些借款,我死了你們去討,討是討不來的,還會惹來殺身之禍,有良心的知道你們困難自會來報恩。只有看透世事才會豁達如此。
仗義疏財是杜月笙的江湖義氣,但他並沒有到此為止,而是將黑道江湖提升到文化高度。黑幫在他手下有了文化,從他自稱先生開始。
杜月笙在上海灘上名聲雀起後,少不了場面上的應酬。有一次出席社會名流的聚會,他環顧左右都是衣冠楚楚,不是西裝革履,就是長衫馬褂,看看自己這身黑拷綢衫,滿身刺青,頸環項鏈,胸掛懷表,指間佩著碩大鉆戒,格外的刺眼,瞬間感到無地自容。自此改邪歸正,穿起長衫,讓人家喊他先生,他的這襲長衫從此不曾脫落過,即使大暑之日。
改頭換面易,脫胎換骨難,內在的修為非一日之功,杜月笙是說改就全部改,由表及裏,不但學習禮儀,還識字寫字,讓人為他說書讀報,說書讀報成了他每日的功課。他的文化修養可以說都是聽書聽報得來的,當然還有他終生喜歡的戲文。
杜月笙讀書寫字,自有大家為師,又有文人墨客來往,幾年的熏陶與堅持,練就一手的好字好畫。他的字體風骨,深厚敦實,自成風格,花鳥山水有宋代文人畫風,他的人物線條流暢,清新脫俗,他的畫可以說已得中國文化之精髓。他也把自己的清玩當作貴贈,還有他的信劄,一時,上海灘都以得到他的墨寶為榮。當然名家贈送的字畫更是無數。其中有于右任的字,徐邦達的畫。
杜月笙廣結文人學士,章太炎、楊度、章士釗、秦聯奎、江一平、鄭毓秀、唐世昌等一大批知識界名流都成了他的友人。此外,杜月笙還出錢資助教育、文化,在法租界創辦正始中學,在老家浦東耗資十萬元修建「浦東杜氏藏書樓」,並附設私塾。
章太炎與杜月笙私交甚篤。杜月笙的名字就是他改的,他本名月生,章在月字上加了竹字頭,笙來自《周禮》笙為東方之樂。一九三一年六月十日,杜氏家祠在杜月笙的老家上海浦東高橋鎮落成,章太炎為其寫了《高橋杜氏祠堂記》:
杜之先出帝堯。夏時有劉累,及周封於杜,為杜伯。其子濕叔,違難於周,適晉而為範氏,範氏支子在秦者覆為劉,以啟漢家。故杜也、範也、劉也,皆同出也。
國學大師章太炎出筆,杜月笙自不再是一個上海灘上的小癟三,白相人,黑幫大佬,而忝立於王候將相之列。而此非僅僅文人的捧場,而是看到了一個不同凡響,鶴立雞群的杜月笙。 「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外五尺天」此為同盟會元老饒漢祥的贈聯。杜氏祠堂落成典禮是杜月笙的人生之巔,繁花似錦,冠蓋雲集,賓客五千之多。蔣介石、熊式輝、何鍵、張學良、張群、於右任、王寵惠、段祺瑞、吳佩孚、張宗昌等權貴豪勢都送了匾額或詞章。更有四大名旦」梅蘭芳、程硯秋、尚小雲、荀慧生領銜的名伶俱到,一時群星璀璨,成了真正的眾星捧「月」。此群芳會也成了中國戲劇界的絕唱,日後再無如此繁花會。
杜月笙把黑道江湖推向文化的同時也推向了政治。政治上是國民黨的「清黨」,抗日的「除奸」。「清黨」全憑杜的弟子門生,有「虎狼成群」之說的楊虎、陳群皆是他的心腹。領導上海工人武裝起義的中共軍委領導人汪壽華,也是被杜的大弟子芮慶榮設局,套了麻袋活埋的。杜月笙除奸也是六親不認,有上海三亨之稱,與杜有過命交情的張嘯林淪為漢奸後,也照樣格殺勿論。杜與共產黨也有著交往,與中共秘密黨員楊度過從甚密,與上海地下黨潘漢年保持聯系,掩護過周恩來的堂弟周恩霪等一批地下黨員,與延安也有生意上的往來,買賣延安稀缺物資。地下黨員,大名鼎鼎的左翼份子金山是杜月笙的關門弟子。從中可以看出杜月笙與中共關係也非同尋常。
這個時候杜月笙已遠遠地超出了十裏洋場,黑道大佬江湖人物的角色,他把黑道江湖融進了中國現代史而青史留名。抗戰勝利他從重慶回來,已是腳踏三江,橫跨兩黨,門生遍布黨、政、軍、商、文的無冕之王。在這樣一種無人能及的勢力與對黨國的功勞中,他又一點把持不住自己,希望老蔣任命他為上海市長。沒有料到蔣不但沒有任命他為市長,他從重慶回滬時,反而取消了上海火車站的歡迎儀式,並貼出了杜月笙是黑社會的代表。杜月笙聞之,喟然長嘆,不得不在西站黯然下車。
杜月笙不曾想到,作為一個江湖人物,對黨國功勞再大,也是一個黑老大,上海市長一職如果由他擔任,黨國的面子放到哪裏去。而且抗戰的勝利,中國已經成為國際反法西斯五大聯盟,如果上海這個國際大都會由一個黃賭毒集於一身,為黨國幹髒活的人出任市長,豈不成了國際笑話。這並非老蔣不買情,而是黨國利益為重。不過落寞之後的杜月笙對此即刻有了領悟,他說我不過是蔣先生的一只夜壺。話說得難聽,但也確實如此。縱有章太炎的《高橋杜氏祠堂記》,但歷史總是歷史,不是仗義疏財,不是穿一襲長衫,寫幾筆字,畫幾張畫,結交文人貴胄,各界領袖所能改變的。 黑道江湖古而有之,但把黑道江湖演繹到文化政治層面,只有青幫杜月笙一家。杜月笙是中國黑道江湖的巔峰,也是絕唱 ,他的離世也為中國的黑道江湖畫上了句號。自此所有自稱黑道的與杜月笙的江湖相比,只能說是一批宵小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