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林培瑞(Perry Link)教授從加州大學河濱分校退休了。其實,對林培瑞,退休不退休都差不多,無非是少到課堂教課了,其餘都依舊:依舊是想他想的事,讀他想讀的書,講他想講的話,寫他想寫的文章。幸福的一生就是一直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林培瑞就是一直在做他喜歡做的事情——而且還把錢掙了。
在眾多的美國漢學家中,林培瑞可謂大名鼎鼎,尤其是在中國的人權人士、自由派知識分子和關心國際問題關心中美關係的人們中間。凡是和林培瑞有過直接交往的中國人,第一印象就是他那口字正腔圓、抑揚頓挫的普通話。林培瑞的中國話並不是童子功。林培瑞是在上大學時才開始學中文的音。說起林培瑞學中文,那本身就是個傳奇。
1996年林培瑞接受《北京之春》記者亞衣采訪,講到:「我是在紐約州的一個小鎮上長大的,小時候玩挖洞的遊戲,一個小朋友說如果不停地挖,把地球挖通,我們鉆出來就到中國了。這是我對中國的最初的印象。直到我十三歲那年,我才結識了第一個中國人。我從小就喜歡語言,中學時候學的法文,讀得還算不錯。到上大學的時候,我覺得法文似乎太簡單了,想學一種更具有挑戰性的語言,就選擇了中文。」
讀林培瑞這段話我才知道:這世界上竟然有人是因為某種外語特別難學所以選擇學這種外語的!四川人好吃辣。有人歸納出吃辣的三境界:一曰不怕辣,二曰辣不怕,三曰怕不辣。我們也可以說學外語的三境界:一曰不怕難,二曰難不怕,三曰怕不難。林培瑞學中文就是第三境界、最高境界。怪不得他的中文那麽好。中文再難也難不倒他,他就是沖著難才學的,越難他越興致盎然。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林培瑞以學中文為樂,故能臻於化境。
出於對中文的熱愛與把握,林培瑞的中國研究也別具一格。他常常從語言的角度研究中國。隨手找出他的一些文章和講話的題目,如:「擺脫極權主義的語言」,「中國文化中語言和價值觀的關係」,「中共的『問題辭令』」,「語言退化與政權穩定的關係」,等等,都是從語言的角度切入。去年我們開了一個名為《洗腦:毛澤東和後毛時代的中國與世界》的研討會。林培瑞在會上發言,題目是「洗腦與洗嘴之間」。「洗嘴」這個詞是林培瑞自己創造的。它生動的點出了毛時代和習時代的區別所在。這不但表明了林培瑞對中國問題的真知灼見,而且也表明了他對中國語言的運用自如。
林培瑞喜歡中國的相聲。他是中國相聲大師侯寶林唯一的拜師入門的洋弟子,也是第一位用京腔登台講中國相聲的洋人。眾所周知,掌握一門外語,最難掌握的是笑話。因為很多(不是全部)笑話是和那種語言的獨特性分不開的。笑話有如詩歌。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有句名言:「詩就是在翻譯中失去的東西。」笑話何嘗不是如此。很多笑話一旦翻譯成另一種語言就不成其為笑話了。所以有人說,找老婆最好找老鄉,要不你講笑話她聽不懂。你要能聽懂一種語言的笑話,你必得對那種語言有著和母語一樣的感覺。如果你連一種語言的笑話都能懂,那就說明你對那種語言的掌握真的是到家了。另外,笑也是一種認同。大家一起笑,表明大家都有同感,表明大家是一夥的。別人高談闊論,你插不進嘴,這還不算尷尬;別人講笑話,大家都哈哈大笑,你卻笑不出來,那才叫尷尬呢。因為那表明你在他們的圈子之外,你是異己是另類。林培瑞喜歡相聲,一來是出於他天生的幽默感,二來是出於他對中國語言的如魚得水以及對中國文化、乃至對中國的高度認同。
林培瑞戲稱自己是半個洋人,或者說是「假洋鬼子」。這就是說,林培瑞在種族上、血統上是個洋人,但在精神上卻非常的中國化,和真洋鬼子絕對兩樣,故而叫假洋鬼子,骨子裏是個真中國人。我們愛和林培瑞聊天,因為他的中文太好了,我們可以用中文進行深度交談。但林培瑞畢竟又是個洋人,他的知識儲備和我們有很大不同,因此我們總能從他那裏獲得若干不同的信息和新鮮的刺激。想來林培瑞對和我們的交談也有這樣的感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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