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強盛的西德沒有揮舞拳頭,調動飛機大砲,也沒有派出一兵一卒來促成統一,有的是歡呼的西德市民,拿著鮮花和香檳去擁抱歡迎對面陌生的同胞,這才是真正的統一,這才是人類文明、智慧的表現。
德國的國旗由黑、紅、金三色組成,它代表國歌裡面的第一句「統一、正義與自由」。這面旗從中世紀流傳下來,有很久遠的歷史,原先是隻有紅喙紅爪的黑鷹,背景是金黃一片,到了近代,在十九世紀初抵抗拿破崙的戰爭中,逐漸演變成為三色旗,黑色代表被奴役的黑暗,通過戰爭中的鮮血-紅色,得到金色光輝的自由。
統一的德國,以前怕它,現在敬它
10月3日是兩德統一以後定為國慶節的日子,平日除了有足球賽,球迷為德國隊加油會揮舞國旗,一般民間很少見到國旗。但在國慶日這天,黑紅金的三色旗就都亮相了。這一天,國際媒體有關的報導也都非常正面。波蘭最大的日報《選舉報》(Gazeta Wyborcza)說, 最近的30年是德國歷史上最佳的時段,在梅克爾夫人的領導下,德國展現了和平繁榮和民主正義的面貌。西班牙媒體說,當年民主的西德將在共產極權下的東德融入,這是自由的勝利。瑞典的報界說,希望德國今後能擔負起更多的國際責任。1989年11月柏林牆一夜之間坍塌,許多歐洲國家都擔心德國統一之後,變得更加「強大」,可能會形成國際權力的不平衡,對世界和平造成威脅,畢竟上世紀兩次大戰的發端,德國都是禍首。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怕的是德國不夠強,擔負的責任不夠重。筆者認為,德國今天之能立足於自由世界,受到國際的尊重和信賴,不是因為它的富裕民生和發達的科技,而是跟德國朝野上下對本國罪惡歷史的反思懺悔有著直接的關係。只有真誠地認識、檢討自己的罪責,並且盡力去彌補,才能避免重蹈覆轍,不致再犯同樣的錯誤。
「和平統一」是最佳也是唯一可行的方案
歷史再次證明,什麼是「光榮革命」,那就是兩個體制不同的敵對國家,以不流血、不犧牲生命財產的方式,和平歡樂地結合在一起,完成統一的事業。德國總統史泰因麥爾(Steinmeier),在國慶日發表的談話中提到:東德人自己掌握了命運,並且讓自己獲救。他說:「如今,我們生活在有史以來最好的德國。德國已經發展成為歐洲的一個統一、自由和民主的國家。多麼幸運,多好的成就,我們今天可以感到自豪!」梅克爾總理今年特別強調原東德人民的貢獻,她說:「非常多的東德人在德國統一之際作出貢獻,我們學會了隨機應變,在出現錯誤時,能夠補救重新組織起來,這種能力,也能幫我們面對當下。」兩位國家元首都強調,勇敢的東德人民追求自由和民主,是他們的選擇,成就了統一大業。
回顧一下,當年,強盛的西德沒有揮舞拳頭,調動飛機大砲,也沒有派出一兵一卒來促成統一,有的是歡呼的西德市民拿著鮮花和香檳去擁抱歡迎對面陌生的同胞,這才是真正的統一,這才是人類文明、智慧的表現。
由於新冠病毒,10月3日的慶典在波茨坦的聖彼得和聖保羅教堂舉行,除了總統、總理、聯邦議院主席蕭布勒,還有歷任的總統,以及各州的代表,一共只有130人參加。
筆者在德國生活了數十年,很欣賞德國人行事和說話的低調,在面對任何問題時,先考慮到最壞的結果,這樣就不致失望或驚慌,也就是說,任何結果都比預期的好,無形中給自己平添了自信。此外,鑑於歷史的罪責,德國人在提到國家、民族這種詞彙時,都十分克制謙遜,很少聽到德國人說「愛國」「偉大祖國」這種字眼。
在回顧統一三十年之際,政治家和知識界都很冷靜,慶幸這一切都以和平、民主和公平的方式完成了轉型正義,連最為棘手的國安部史塔西(Stasi)的處理方式也相當穩妥,統一之後,政府設立了原東德國安部檔案局,專門負責管理這些告密、陷害、羅織他人罪名的黑資料,並允許東德的公民去查看自己的檔案,德國的前任總統高克(Joachim Gauck)在當總統前,就曾擔任過史塔西檔案局的特任專員。由於處理得當,本來會掀起社會動盪,血債血還、親友反目、仇恨滋生的陰暗史料,竟然也和平地翻過了歷史的這一頁。
東西兩邊的融合還有距離
現今德國東西兩邊的生活水準已經基本持平,「柏林人口與發展研究所」新近出台了一份研究報告——《統一的多面性》(Vielfalt der Einheit),從人口變遷、移民、教育、就業培訓、工資待遇、醫療保險、住房、宗教、政治參與、選舉、數據化、運動娛樂、文化、犯罪、新冠疫情等30個方面,來對東西兩邊進行比較。報告指出,東德人的工資平均比西邊要少14%,但是最貧窮的地方不在東邊,而是西邊工業重地魯爾區的一些城鎮。剛統一的頭十來年,東德人都愛搬往西德,因為西邊的工作機會多,待遇高,這種情形從2015年起,就中止了,現在反而有回流的現象。30年前的統一造成東德企業大量倒閉,那裡的失業率一度飆升至20%,現如今也降至7%,只比西邊的5%高出兩個百分點。其實1990年兩德一合併,西德就大量投資在東德的基本建設上,從道路、運輸、電訊、能源供應等基本民生方面著手,把這些社會的硬件都搭建起來,發展就容易了。這30年來,每個西德人納稅人還要繳納所謂的「團結稅」(Solidaritätszuschlag),佔工資裡面5.5%,政府已經決定從2021年起取消大部分人的這項稅收負擔。凡是遇到這種重大的問題,社會上總有足夠的討論空間,專家和平民的意見都得聽取,執政的黨派不能輕易自行定奪。在企業、教育和司法及新聞領域,統一之後,西邊的專業人員都大量湧進東德,佔據了許多最重要的關鍵位置。那時的東德政府官員,人心惶惶,他們大多都跟史塔西有藕斷絲連的關係,此時再不戀棧,急流勇退,保住身家要緊,因此許多政府的要職是被西德人所佔領了,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是這些年來,高克當總統、梅克爾當總理、提爾澤(Wolfgang Thierse)當議會議長,他們都是東德人,而且都是盡職負責任、有道德操守、受人尊敬的政治家。不過人們還是抱怨,當前梅克爾的內閣中,除了一兩位東德人,幾乎都是西德人,所以有人譏笑說柏林政府是「梅克爾和她的15個西德佬」,就像白雪公主和7名小矮人那麼單調。
文明衝突及民粹主義抬頭
近年來民粹主義(populismus)抬頭, 右翼的「德國選項黨」(Alternative für Deutschland, AfD)於2013年應運而生。 他們反對歐洲的一體化及歐元,特別是對梅克爾總理2015年開放國界,讓大批伊斯蘭的難民流入十分抗拒,他們要求移民政策更加緊縮和嚴格,只接受「合格」的、來自「不安全地區」(戰爭)的難民。對於納粹的犯罪歷史,他們認為德國人也是受害者,在首都柏林建立「大屠殺紀念碑」(Holocaust Denkmal Berlin)不合適。這個右翼黨受到德國朝野人士普遍的反對和譴責,認為他們歧視伊斯蘭移民,而且質疑納粹的反猶罪行。但是此黨在原東德地區很受歡迎,如今已經進入各州的議會,在聯邦議會也擁有不少席次,已經成為第三大政黨。東德人對「選項黨」青睞,主要是不滿意德國大量接收難民的政策,認為這些多半來自伊斯蘭文化的男性難民在福利、就業市場上分了一杯羹,對自己不利。社會學家認為東德社會的人,以前很少跟外國文化和外地人有交接,所以有排外的心理。其實30年過去,新一代的青年人已經成長,這樣的解釋,不能自圓其說。筆者認為伊斯蘭文化裡有許多保守、陳舊的觀念和審美,跟西方現代文明格格不入,這是個基本的問題。只不過批評別的族裔的宗教和文化是典型的「政治不正確」,所以西方社會的自由主義者和政治家,一般都採取包容的態度。然而以公正理性的語言和邏輯,來討論新移民所帶來的文化、宗教問題,是非常重要的。基督教文明和伊斯蘭文明的衝突已經持續了千年之久,如今全球化及移民大潮之湧動,造成了不同文明的直接碰撞。早在1993年美國哈佛大學教授亨廷頓(Samuel P. Huntington1927-2008)就提出了「文明衝突論」(clash of civilizations),雖然被許多其他學者批評得體無完膚,特別是巴勒斯坦裔的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薩伊德(Edward Said 1935-2003),甚至指這種理論是針對穆斯林和阿拉伯人的「希特勒式科學」。但是亨廷頓的理論確實有它的堅固基石,從歷史角度來看人類的大遷徙大移民,不論出於任何原因,結果都是有利有弊。有利的是能對不同文化、種族的融合提供最佳的時機,本身文化不夠強,根基不厚實,就容易被同化融合,但若是本身很強,卻會跟當地的文化發生衝突,嚴重時會引發社會動亂甚至戰爭。
德國的政治穩定,教育制度健全,經濟民生富足,大批難民和移民帶給社會及經濟層面的衝擊,還比較容易解決。據調查,五年前湧進來將近一百萬的難民,以及之後幾年陸續進來的數十萬眾,由於多半是青年甚至兒童,他們大部分都能接受較好的教育和職業培訓,進入職場,溶入社會。困難的是文化、思想和精神上的融合,他們多數在伊斯蘭文化下成長,在西方以基督教文明為主的社會,總有些格格不入。雖然尚未有明顯的衝突,但是要形成和諧水乳交融的狀態,還需要很長的時間。
飲水思源 感恩美國和俄國
在這歷史性的時刻,回顧以往,德國人對美國始終有感恩的心理。二戰後,美英法三國,以美國為首,協助德國在廢墟之上,重建新的家園。他們甚至幫助德國人民「去納粹化」(Entnazifizierung),進行民主教育,將德國輔助成為自由世界中的一個堅定盟友,共享自由、民主、正義、和平的普世價值。三十年前的兩德統一,最大的功臣之一,也許應當首推當時蘇聯的戈巴喬夫,是他推行「改革,開放」於先,並且放手讓東德被自由民主的洪流席捲,蘇聯不出手干預,這才成就了這場偉大的和平統一運動。飲水思源,德國作為歐盟的火車頭,無論如何都會跟美國一同維護自由世界的價值觀,和俄國不斷溝通,避免衝突,維持長久的友好關係。這種外交上的基調是不會、也不應當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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