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總理又下台了。
這是法國九個多月以來第二位下台的總理,而且在不到兩年內,法國已經更換五位總理了。
頻繁的總理更疊背後,是法國社會深層次矛盾的集中體現。政治格局的碎片化、經濟改革的舉步維艱以及社會分歧的日益加劇,共同構成了當前法國政壇動蕩的核心動因。
這種持續的政治不穩定,將如何影響法國社會發展以及國家治理能力?法國會不會陷入新一輪的社會動蕩?觀察者網連線旅法學者、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研究員宋魯鄭,請他帶來解讀。
觀察者網:貝魯下台的直接導火索是他的2026預算計劃,此前他曾為他的預算案辯護,並對法國的財政狀況發出警告。您怎麼看這次法國議會的不信任投票?
宋魯鄭:實際上,貝魯本來不需要采取這種方式,並沒有制度規定他必須這樣做。這次是他主動要求的,希望通過對他的不信任投票,以此促使2026年的預算得以通過。他的初衷是給自己兩周的時間,把問題向民眾和反對黨解釋清楚,讓大家以國家利益為重,認識到當前的不可持續性。這是他的想法,但他誤判了反對黨,也誤判了民眾。
這也很正常,馬克龍也誤判過。去年解散國會的決定,就很不明智。貝魯自己是個傳統老派的政客,認為只要把國家面臨的危機向大家解釋清楚,就能得到支持。然而,他卻忽視了反對黨的意圖,他們正是想利用這種危機來謀取自己政黨的利益——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反對黨將政黨利益置於國家利益之上,希望借助這場國家危機來獲取最大的政黨利益和權力。目前,極右國民聯盟在民調中領先,希望解散國會重新選舉,從而在國會中占據多數以獲得組閣權,但左派政黨只是希望政府垮台從而獲得組閣權,同時希望逼馬克龍下台。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這不僅僅是政治理念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權力的問題。必須先獲得權力,然後才能談及政治理念和立場。左派希望總統和總理下台,隨後任命他們的人來組閣,同時他們還要求馬克龍總統辭職。他們的算計首先是圍繞權力,而非僅僅是立場或理念的博弈。
那麼,老百姓的情況如何呢?他們不願意為了國家的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犧牲自己的個人利益。當然,這麼多年來,他們不斷經歷危機,包括疫情、俄烏沖突以及經濟危機等,確實承受了很多。然而,作為一個崇尚個人主義的國家,民眾不會考慮這些事情。他們希望領導人下台,不接受削減開支、減少兩天假日的改革方案。這種正當的要求背後,其實是各政黨謀取自身利益的本質,這才是這次危機的核心所在。
觀察者網:正如貝魯在演講中提及的,“法國已經51年沒有平衡預算了。在過去51年里,支出每年都在增加,赤字頻頻重現,債務持續積累。”那麼從經濟角度來看,法國是怎樣陷入如此嚴重的財政危機中的?法國經濟結構目前面臨哪些嚴重問題?
宋魯鄭:法國陷入財政危機,既有制度的原因,也有人口結構的原因。
從制度上來說,左派上台後就增加福利,比如社會黨就把退休年齡從65歲改到60歲,推出了35小時工作制,但這些會提高勞動成本,加大財政負擔。右派上台後願意減稅,但是不敢去減福利,這就導致財政支出越來越龐大。
從人口結構上來說,1945年二戰剛結束時,法國人均壽命不到60歲,但那個時候是65歲退休,所以大家參加工作的時間也很早,基本上17、18歲就開始工作了。但是現在,法國人均壽命已經80多歲了,但參加工作的時間卻推遲了,退休又提前了,導致赤字越來越高。
當然,法國官僚體系的成本也很高,不僅消耗了大量公共財政資源,還嚴重影響了行政效率,使得法國在國際競爭中的優勢逐漸減弱,經濟增長動力明顯不足,整體經濟表現持續疲軟。
觀察者網:此前就有消息傳出,法國民眾將在9月10日舉行一場名為“封鎖一切”的大規模抗議運動,現在貝魯政府已經垮台,這場運動接下來會如何進行?法國會不會陷入新一輪社會動蕩中?
宋魯鄭:這種社會運動在法國社會已經是常態,法國社會也早已適應。它對社會的影響主要體現為,正常的經濟生活和日常生活被中斷,但通常只是短暫的一天。關鍵在於是否會引發大規模的暴力行為,以及這種行為能否持續較長時間。例如,黃馬甲運動就持續到了聖誕節。眾所周知,聖誕節的銷售收入通常占全年總收入的40%,因此,這種持續的社會運動對法國整體經濟造成了顯著損害,影響了消費和經濟的拉動。
法國陷入新一輪社會動蕩的可能性較大,但此次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現象,即政治上的混亂與社會運動結合了。在黃馬甲運動初期,馬克龍的政黨在國會中占多數席位,退休制度改革時亦是簡單多數。但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的政府很無力,再疊加民眾上街,這種組合倒是首次出現。
另外,貝魯政府的垮台也可能進一步激發這場運動,人們會因此慶祝並視為勝利。政治動蕩會刺激社會動蕩,而社會動蕩的反抗力又會反過來加劇政治動蕩,形成惡性循環。這種循環將使這場社會運動不斷獲得更多支持者和能量。
觀察者網:您剛才提到各個政黨的利益之爭,從中我們也可以看到當前法國政壇的碎片化和極化現象嚴重。這也是近年來歐洲政壇的普遍現象,您認為造成政黨碎片化的原因有哪些?
宋魯鄭:關於碎片化問題,我想說兩點。
第一點,法國第五共和國的制度設計初衷,就是為了避免重蹈第三和第四共和國時期的動蕩與碎片化局面。事實上,直到馬克龍第一任期結束,這一目標確實得到了實現。然而,從馬克龍第二任期開始,出現了兩個第五共和國前所未有的政治現象。
首先,無論是反對黨還是執政黨,沒有任何一個政黨能夠獲得過半數席位,馬克龍僅憑簡單多數執政。其次,首次出現了全面的政治碎片化現象,即左、中、右三大勢力平分秋色,這也是前所未見的。
按理說,這種制度設計本不應該出現這種現象。那麼,原因何在呢?首要因素是選民的碎片化,中產階級的萎縮導致最貧窮和最富裕階層的人數超過了中產階級,從而使選民群體呈現碎片化趨勢,即極左、極右和中間派並存。因此,選民的碎片化必然在政治層面得到反映,表現為政黨的政治碎片化。
第二個原因就是選舉制度造成的。法國是西方大國中唯一一個實行兩輪選舉的制度,它的制度設計之初是為了防止極端政黨獲得權力,但是2024年馬克龍解散國會之後,結果造成兩輪選舉制度反而導致了國會政治的碎片化。
如果只有一輪的話,那就是極右政黨獲勝,就是以他為主的多數占據國會,但是因為有了第二輪選舉,其他政黨就聯合起來反對極右,結果確實也沒有能夠讓極右成為多數。然而,後果就是造成了三大政黨形成三大勢力,造成了這種碎片化局面。
第二點,從文明的角度說,盎格魯-薩克遜民族,無論是實行總統制還是議會制,總能形成穩定的兩黨制,比如英國、加拿大、美國,以及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均呈現出穩定的兩黨格局。然而,拉丁文明的國家,比如法國、西班牙和意大利,往往陷入多黨林立、政治碎片化的局面。這其中還涉及文明因素的差異,我們不能籠統地將西方政治碎片化視為普遍現象,因為盎格魯-薩克遜民族並未出現這種碎片化現象,更多是政黨極端化現象,相互之間不妥協。
觀察者網:您剛才也提到了法國目前政治困境的根源,在於法國第五共和國憲法設計與當前議會“三足鼎立”格局(左翼、中間派、極右翼均無絕對多數)之間的固有矛盾。
那麼,在議會多極化的新常態下,法國有可能對第五共和國的半總統制進行根本性改革?在剩余任期不足兩年的情況下,馬克龍接下來面臨哪些抉擇?
宋魯鄭:在當前這種狀態下,修憲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它需要的門檻太高了,除非有一個政黨能夠占據絕對多數,才有可能推動修憲。在當前碎片化的政治格局下,修憲根本無從談起,因為它不具備必要條件。那麼,法國的未來會怎麼樣呢?
首先來看馬克龍的支持率。如果新政府迅速垮台——正如多個機構所言,新政府即將面臨不信任投票並可能迅速倒台——馬克龍將面臨兩種選擇:要麼任命極左或極右的人物,但這幾乎不可能,因為他不會接受;要麼解散國會。解散國會後,如果出現一個政黨能夠成為多數黨,法國或許能重新回歸可治理狀態。但如果情況依舊混亂,那就只能等到2027年的法國總統大選了。如果有一個政黨既能贏得總統選舉,又能贏得國會多數席位,法國還有希望重新恢復治理能力。但如果依然維持現狀,法國將依舊陷入不可治理的困境,問題依舊無解。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我認為馬克龍選社會黨的概率比較大。這就看極左和極右會不會聯手推翻這個新政府的任命了,當然他們已經放風了,說一定要繼續不信任投票,如果能夠推翻,那就只能解散國會,重新進行選舉。現在已經不是馬克龍自己能說了算了,任命誰是他的權利,但是倒閣的話他也沒有辦法。
至於馬克龍的政治遺產會不會被否認,目前看來似乎還不會。因為沒有一個政黨會努力去幹這件事情,現在法國是誰也幹不了事情。比如說我想否定馬克龍的政治遺產,他也做不到,但是馬克龍想幹什麼事,他也幹不了。
觀察者網:一個政局持續動蕩的法國,其歐盟領導力和國際影響力難免受到削弱。法德軸心是歐盟運作的核心,但我們看到去年以來德法都經歷了政治動蕩,這也導致歐盟在應對烏克蘭危機、經濟治理等重大議題時面臨領導力真空的風險。這是否會導致歐盟整體決策效率的進一步下降?
宋魯鄭:法德政治不穩定,主要會影響到歐盟的向心力和凝聚力,可能導致歐盟逐漸走向解體。就像英國已經脫歐,看到法德不穩,歐盟脆弱,其他國家可能也會考慮成為第二個英國。
不過,法國政治穩定與歐盟命運也並非直接相關。例如,如果2027年極右翼政黨當選,國會和總統多數支持,法國政治看似穩定,但極右翼的當選會嚴重打擊歐盟的向心力和凝聚力,這種情況下,對歐盟的危害反而更大。如果歐盟繼續像現在這樣碎片化,雖然無力推動脫歐或執行激烈政策,但仍能保持一定的信任和凝聚力。法國、德國與歐盟的關系複雜,並非法德政治穩定,歐盟就必然穩定。此外,法德政治穩定是由哪個政黨主導實現的?這也需要考量。
轉載自《觀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