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頓書評》編者按:近日,一段短短二十秒的對話在國際上引發了權力與永生的話題。為此,學者袁元從斯蒂芬·凱夫《不朽的追求》和梅斯基塔《獨裁者手冊》兩本書分析了權力與永生的關係。斯蒂芬·凱夫在《不朽的追求》中探討人類對長生不老的渴望,提出肉體永生、復活、靈魂永生和遺產永生四種敘事。獨裁者通過水晶棺和紀念堂追求肉體與遺產永生,將遺體保存與政治崇拜結合,強化“領袖永存”神話。這種追求反映了對權力的執著與對死亡的恐懼,獨裁者壟斷醫療資源和技術,試圖延長生命以鞏固統治,卻導致資源不平等與社會停滯。凱夫通過秦始皇的煉丹、拉美西斯二世的神廟等案例,揭示權力與永生的悖論。《獨裁者手冊》進一步指出,獨裁者的長壽幻想源於政治生存焦慮,權力是其護身符,失去即意味生命終結。他們迷信生物技術,漠視倫理,可能犧牲他人以換取長壽。然而,真正的永生在於思想與貢獻的傳承,而非肉體延續,獨裁者的自私追求終將成為笑話。“真正的永生或許不在於遺體的保存或建築的宏偉,而在於對人類普遍福祉的貢獻和對文明進步的推動。”
從古埃及法老通過制作木乃伊和建造金字塔、中國秦始皇派遣徐福遠赴東海尋仙藥迷信煉丹術、再到歐洲中世紀煉金術士追尋“哲人石”、再到今天獨裁者與富豪投資冷凍技術,利用器官移植、基因編輯等生物技術,力圖延長壽命或鞏固統治,權力與永生的追求在人類歷史中緊密相連,尤其在獨裁者身上表現得淋漓盡致。對此,斯蒂芬·凱夫(Stephen Cave)在《不朽的追求》(Immortality: The Quest to Live Forever and How It Drives Civilization, 2012)和阿拉斯泰爾·史密斯(Alastair Smith)的《獨裁者手冊:為何壞行為幾乎總是好政治》(The Dictator’s Handbook: Why Bad Behavior is Almost Always Good Politics, 2011)兩本書分析了權力與永生的悖論,批判這種虛妄行為,強調其忽視民眾福祉,提醒人類珍惜當下而非沈迷永生幻夢。
一 永生:一種權勢特權和政治控制
斯蒂芬·凱夫在《不朽的追求》中將人類對長生不老的渴望追溯到文明的起源。他從古代美索不達米亞的《吉爾伽美什史詩》講起,這部史詩中的英雄為尋找永生之草而歷經艱險,卻最終接受了生命的有限性。凱夫指出,永生的夢想並非單純的個人願望,而是深深植根於人類對死亡恐懼的本能之中。這種恐懼驅使古人煉制長生不老藥,驅使中世紀煉金術士在幽暗的實驗室中追逐“哲人之石”,也驅使現代科學家在基因編輯和生物技術的前沿探尋延壽的奧秘。書中以生動的歷史案例和文化故事為引,串聯起人類在不同時代對永生的執著追求,展現了這一夢想如何跨越時間與空間,塑造了宗教、哲學和科學的演進。
在追溯人類追求永生歷史的同時,凱夫在《不朽的追求》中,將人類對永生的追求歸結為四種”永生敘事”:肉體永生(通過醫學或科技延長生命)、復活(如宗教中的復活信仰)、靈魂永生(相信意識或靈魂在死後延續)、以及遺產永生(通過成就或後代在歷史中留名)。這一分析框架為我們理解專制國家獨裁領袖死後的水晶棺與紀念堂現象提供了深刻的理論視角。
獨裁者的水晶棺陳列與宏大紀念堂建設,實際上體現了凱夫所描述的多重永生敘事的複合實踐。獨裁者的遺體被精心防腐處理,永久陳列在莊嚴的水晶棺中供人瞻仰時,這不僅是對”肉體永生”的象征性追求,更是”遺產永生”的物質化表達。這些保存完好的遺體仿佛在宣示:即使生物意義上的生命已經終結,領袖的肉身依然可以超越時間的侵蝕,成為永恒存在的見證。

這些敘事不僅是個人應對死亡的方式,也深刻影響了社會結構的形成。例如,古代帝王通過修建金字塔或陵墓追求”遺產永生”,而現代獨裁者則可能通過掌控尖端醫療技術尋求”肉體永生”。然而,當代獨裁者的永生追求遠比古代帝王更為複雜和全面。紅場的列寧墓、天安門廣場的毛主席紀念堂、河內的胡志明陵不僅是物理空間,更是精神象征的載體。這些建築通過其宏偉的規模、神聖的氛圍和嚴格的儀式,將個人崇拜制度化為一種準宗教體驗。朝聖般的參觀隊伍、肅穆的默哀儀式、禁止拍照的神秘感,都在強化著”領袖雖死猶生”的敘事。
凱夫特別指出,權勢精英往往將永生視為一種特權,通過壟斷資源和技術來確保自己優先獲得長壽的機會。這種現象與獨裁者將生物技術視為權力延續工具的心理高度契合,反映了權力與永生追求之間的緊密聯系。在專制體系中,這種特權意識表現得尤為明顯。獨裁者不僅在生前享有最優質的醫療資源,死後也要求獲得”超越死亡”的特殊待遇。水晶棺的防腐技術、紀念堂的建築工藝、維護團隊的專業技能,都代表著當時最先進的科技和最稀缺的資源。這些資源的投入往往是天文數字,卻只為服務於一個人的永生幻想,形成了極端的資源不平等分配。
更為深刻的是,這種物理永生的追求往往伴隨著意識形態的永生企圖。獨裁者的遺體不僅要保持外表的完整,更要承載其思想和價值觀的永續傳承。紀念堂中陳列的不僅是一具屍體,而是一整套政治理念的物質載體。參觀者在瞻仰遺容時,實際上是在接受一種政治教育,被要求繼承和發揚”偉大領袖”的精神遺產。這種做法將凱夫所說的”靈魂永生”世俗化,通過政治儀式而非宗教儀式來實現意識的延續。
專制權力制度下永生追求不僅驅動了科技進步,也帶來了深刻的倫理和社會挑戰。凱夫以現代生物技術為例,如器官移植、幹細胞研究和基因編輯(CRISPR),這些技術在延長壽命的同時,也引發了資源分配不均的問題。富人和權勢者往往能率先獲得這些技術,而普通人則被排除在外,這種不平等在獨裁體制下尤為顯著。在水晶棺現象中,我們看到了類似的不平等邏輯:耗費巨資維護一個人的遺體,而同時期可能有數百萬人缺乏基本的醫療保障。這種反差不僅是資源分配的不公,更是對生命價值理念的扭曲——仿佛只有少數”偉大”的生命值得永恒保存,而普通人的生死則無關緊要。
凱夫生動描述了一個場景:當科學家宣布某項技術可能讓人類活到150歲時,掌權者可能已在秘密實驗室中為自己定制了專屬的”永生計劃”。這種對技術的壟斷不僅加劇了社會分化,也暴露了權勢者對生命的漠視——他們願意以犧牲他人為代價來換取自己的長壽。這種冷酷的實用主義,與獨裁者因權力不安全感而追求永生的心理形成了呼應。水晶棺的維護正體現了這種實用主義的極致表達:為了維持一個政治符號的”永生”,整個國家機器都要為之服務,無論成本多高,無論民眾有何需求。
這種永生追求還具有強烈的政治控制意圖。獨裁者通過將自己的遺體永久陳列,實現了對後繼者和民眾的持續威懾。即使生物學意義上的死亡已經發生,政治權力的陰影依然籠罩著整個社會。水晶棺成為了一種特殊的政治監獄,將整個民族的記憶和情感都鎖定在對已故獨裁者的崇拜之中。這種”死者對生者的統治”違背了自然的代際更替規律,阻礙了社會的正常發展和進步。
從更廣闊的歷史視角來看,獨裁者的水晶棺與紀念堂現象反映了人類文明中一個古老而頑固的問題:權力與死亡的關系。從埃及法老的木乃伊到現代獨裁者的水晶棺,從金字塔到紅場陵墓,人類似乎總是被一種原始沖動所驅使——通過物質手段戰勝死亡,通過權力延續實現永恒。然而,這種追求往往導致資源的巨大浪費和社會的嚴重扭曲,最終證明了凱夫所揭示的悖論:對永生的過度渴求可能成為生命活力的最大敵人。
真正的永生或許不在於遺體的保存或建築的宏偉,而在於對人類普遍福祉的貢獻和對文明進步的推動。那些真正值得紀念的歷史人物,其影響力往往不需要水晶棺的支撐,而是通過思想的傳播和制度的改進在人類歷史中獲得永恒的位置。相比之下,那些依靠強制性崇拜和物理象征來維持影響力的獨裁者,反而暴露了他們內心深處的虛弱和不安全感。
二 吉爾伽美什的失敗:無法戰勝的時間
凱夫在書中開篇便提到了美索不達米亞的《吉爾伽美什史詩》(約公元前2100年),這是人類最早記錄永生追求的文學作品之一。吉爾伽美什,作為烏魯克的國王和半神式的暴君,擁有無上的權力,卻在摯友恩奇都死後陷入對死亡的深深恐懼。他踏上尋找永生之草的冒險,跋涉險境,最終找到傳說中的長生不老藥,卻因疏忽被蛇偷走。凱夫生動描述了吉爾伽美什在得知永生無望後,坐在烏魯克城墻下的痛苦沈思,這一場景不僅展現了一位暴君對長壽的渴望,也揭示了其對權力無法對抗死亡的無奈。這種心理與現代獨裁者通過科技追求長壽的執念遙相呼應:吉爾伽美什的失敗預示了權力與永生的矛盾——即使是至高無上的統治者,也無法逃脫時間的審判。
書中還提到中國秦始皇(公元前259-210年),這位統一六國的暴君以其對長生不老的狂熱追求而聞名。凱夫描述了秦始皇如何派遣方士徐福率領數千童男童女,遠赴東海尋找傳說中的蓬萊仙島,希望獲得長生不老藥。他還迷信煉丹術,長期服用道士煉制的“仙丹”,這些丹藥往往含有汞等劇毒物質,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凱夫以略帶諷刺的筆觸描繪了秦始皇的煉丹場景:宮廷中煙霧繚繞,皇帝在權力的巔峰卻被虛假的永生希望蒙蔽,最終因中毒而死。這種對長壽的盲目追求,不僅反映了秦始皇對權力永恒化的渴望,也暴露了其對死亡的極度恐懼,與我們討論的獨裁者不安全感高度契合。秦始皇的例子還暗示了技術迷信的危險,這與現代獨裁者對生物技術的幻想形成了歷史性的呼應。
另一個生動的例子是古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Ramses II,公元前1279-1213年在位)。凱夫指出,拉美西斯二世雖未直接追求長生藥,但通過建造宏偉的神廟和雕像,如阿布辛貝神廟,試圖實現“遺產永生”。他希望通過不朽的建築和神話化的形象,讓自己的名字永存於歷史。凱夫描述了拉美西斯二世如何命令工匠將他的雕像刻得比常人高大,試圖在視覺上超越凡人,象征其永恒的統治。這種對遺產永生的追求,與吉爾伽美什和秦始皇的肉體永生不同,卻同樣反映了暴君對時間和死亡的對抗。凱夫分析,這種行為背後是法老對權力不安全感的體現:通過將自身神化,他們試圖讓臣民相信其統治是永恒的,從而鞏固政權。這與現代獨裁者通過操控資源和技術延長生命的動機一脈相承。
凱夫還簡要提到亞歷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公元前356-323年),這位年輕的征服者雖未明確追求長生不老,但其對神化自身和不朽聲名的渴望,同樣體現了暴君的永生心理。書中描述了亞歷山大如何在征服途中宣稱自己是宙斯之子,試圖通過神聖化的形象超越凡人的生命界限。凱夫指出,亞歷山大33歲英年早逝,卻留下了一個橫跨歐亞的帝國,他的名字至今被銘記。這種“遺產永生”的追求,雖然與秦始皇的煉丹術不同,但同樣反映了暴君對死亡的抗拒和對權力永恒化的執念。亞歷山大的例子為我們討論的主題提供了另一視角:獨裁者即使無法實現肉體永生,也試圖通過歷史留名來對抗時間的流逝。
因此,凱夫還從哲學角度探討了永生追求的悖論。他認為,永生的夢想看似美好,卻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後果。例如,延長壽命可能導致社會停滯,因為掌權者不願讓位,新思想和新領導難以湧現。這在獨裁體制中尤為明顯,統治者通過延長生命來維持統治,可能扼殺社會的活力與創新。水晶棺現象正是這種社會停滯的極端表現: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依然占據著國家最重要的象征空間,他的思想和政策被奉為永恒真理,不容任何質疑或修改。這種對變化的拒絕和對創新的壓制,使整個社會陷入了一種”活著的死亡”狀態。
凱夫以幽默的筆觸設想:如果一個獨裁者真的活到150歲,他的統治可能變成一場無休止的噩夢,既壓迫了民眾,也讓自己陷入無盡的孤獨與猜忌。這種對永生代價的反思,與我們討論的獨裁者對時間和權力的雙重焦慮形成了深刻的共鳴。而水晶棺現象則將這種噩夢延伸到了死後世界:獨裁者雖然已經死去,但他們對永生的病態執著繼續折磨著後人,迫使整個社會為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幻想付出沈重代價。
永生追求反映了人類對存在意義的渴望,凱夫指出,普通人可能通過家庭、藝術或貢獻尋找生命的意義,而權勢者往往將永生與權力等同,試圖通過掌控時間來逃避存在的虛無。然而,他指出,真正的“永生”或許不在於肉體的延續,而在於精神的傳承——通過思想、價值觀或對社會的貢獻在歷史中留存。這與獨裁者的長壽幻想形成鮮明對比:他們的追求往往建立在自私與控制之上,最終卻可能被歷史遺忘,因為壓迫性的統治難以留下正面的遺產。
三 權力的永生幻夢
2025年9月3日,俄羅斯總統普京等三國元首並肩走向九三閱兵觀禮台時,現場麥克風意外錄下通過翻譯討論器官移植可以讓人類實現“永生”和人類在本世紀有可能活到150歲的對話。短短二十秒的對話在國際範圍再次引發了對權力永生幻夢的關注。

正如《不朽的追求》所描述的,人類對長生不老的渴望自古以來便如影隨形,從煉丹術士的爐火到現代生物技術的實驗室,永生的夢想從未消散。然而,在權力的巔峰,那些掌控一切的人往往對生命的延長懷有最深的執念。這種渴望並非單純出於對死亡的恐懼,而是與他們所處的獨裁體制密不可分。在絕對權力的庇護下,他們既是時代的塑造者,也是時間的囚徒,深知權力的脆弱與生命的無常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緊緊束縛著他們的內心。
獨裁者對長生的向往,首先源於對權力的極度依賴。在他們的世界里,權力不僅是統治的工具,更是生命的護身符。獨裁體制的本質決定了權力的高度集中,任何裂縫都可能導致崩塌,而失去權力往往意味著生命的終結——無論是政治生命的消亡,還是肉體生命的毀滅。歷史無數次證明,下台的獨裁者少有善終,無論是被清算的審判,還是被遺忘的孤寂。因此,他們對長壽的追求不僅是生物學上的渴望,更是對政治永續的執念。他們夢想通過科技突破自然的界限,延長自己的統治時間,仿佛只要生命不息,權力便可永恒。然而,這種幻想卻掩蓋了一個殘酷的真相:長生不老的技術若真存在,也只服務於少數人,而他們必須確保自己永遠是那個“少數”中的核心。
這種對長壽的癡迷,恰恰暴露了獨裁者內心深處的脆弱與不安全感。獨裁體制的表面光鮮掩蓋不了其內在的動蕩,權力依賴個人魅力與高壓控制,而非制度的穩固。時間的流逝對他們而言不僅是肉體的衰老,更是潛在的威脅——每一刻的流逝都在提醒他們,挑戰者可能在暗中崛起,民眾的不滿可能在積聚,外部的壓力可能在逼近。他們深知,獨裁的權力一旦喪失,所謂的“永生”便毫無意義。科技或許能讓人類活到百歲以上,但若沒有權力的庇護,長壽只是空洞的數字,毫無價值。於是,他們將長生不老的希望寄托於對權力的無限鞏固,通過修法、壓制異己、掌控資源,試圖將時間本身納入自己的統治之下。
然而,這種對永生的追求往往伴隨著道德的扭曲。獨裁者對生命的渴望常常超越了倫理的界限,科技的進步在他們手中可能成為冷酷的工具。器官移植、基因編輯,這些現代科學的奇跡在獨裁體制下可能被扭曲為服務特權階層的手段,甚至不惜以他人的犧牲為代價。這種對生命的漠視,恰恰是他們對權力不安全感的極端反映:為了保住自己的“永生”,他們願意讓他人付出生命的代價。這種冷血的實用主義不僅暴露了他們對人性的背棄,也進一步加劇了體制的脆弱,因為建立在壓迫與不公之上的統治,注定無法長久。
獨裁者對長生不老的渴望還折射出他們與時間的對抗。普通人或許接受生命的有限,尋求在短暫的存在中找到意義,而獨裁者卻試圖與時間為敵。他們不願承認自然的規律,因為那意味著承認權力的界限。他們幻想通過科技改寫生命的規則,卻忽略了獨裁體制的封閉性與壓迫性本身就在扼殺創新與進步。科學的突破需要自由的土壤,而獨裁的土壤只孕育猜忌與控制。他們的長壽夢想因此陷入一種悖論:他們越是追求永生,越是暴露體制的局限;他們越是試圖掌控一切,越是凸顯自己的無能為力。
最終,獨裁者對長生不老的渴望是一種悲劇性的執念。他們或許能通過權力獲得最好的醫療資源,或許能延緩衰老的腳步,但他們無法逃脫時間的審判。獨裁體制的本質決定了他們的生命與權力緊密相連,當權力崩塌,所謂的“永生”不過是虛幻的泡影。他們最渴望長生不老,卻也最清楚,真正的永生並非肉體的延續,而是精神的傳承與歷史的評價。而在這場與生死的博弈中,他們往往早已輸給了自己的恐懼與孤獨。因為,無論科技如何發達,獨裁者的內心深處始終回響著一個無解的問題:如果生命可以無限延長,卻依然被權力與不安全感所困,這樣的“永生”又有何意義?
四 肉體生存與政治生存的相互依托
在《不朽的追求》前一年,還出版了另一部重要著作:布魯斯·布埃諾·德·梅斯基塔(Bruce Bueno de Mesquita)和阿拉斯泰爾·史密斯(Alastair Smith)的《獨裁者手冊:為何壞行為幾乎總是好政治》(The Dictator’s Handbook: Why Bad Behavior is Almost Always Good Politics, 2011),同樣涉及了肉體生存與政治生存的關系。
《獨裁者手冊》指出,獨裁者的首要目標是政治生存,而生存的核心在於維持“核心支持者”(winning coalition)的忠誠。獨裁者深知,權力是他們生命的護身符,一旦失去支持,政治生命乃至肉體生命都可能終結。這種對生存的極度焦慮,塑造了他們在生與死問題上的陰暗心理。書中以冷峻的筆觸描述了獨裁者如何通過分發資源、壓制異己和操控信息來鞏固權力,這種行為反映了他們對死亡的深刻恐懼——不僅是身體的死亡,更是政治生命的消亡。獨裁者將權力與生命等同,追求長生不老的渴望因此不僅是生物學上的執念,更是試圖通過延長生命來確保權力的永恒。這種心理在他們對生物技術的迷信中尤為明顯,例如對器官移植或基因編輯的追逐,試圖通過科技突破自然的界限,逃避死亡的威脅。

獨裁者的陰暗心理還體現在他們對時間和衰老的極端敏感。《獨裁者手冊》強調,獨裁體制的權力高度依賴個人,缺乏制度化的接班機制,導致統治者對任何不確定性都充滿猜忌。時間的流逝對他們而言是雙重威脅:身體的衰老可能削弱他們的控制力,而政治對手的崛起可能在時間中醞釀。書中提到,獨裁者往往通過短期利益換取忠誠,如分配財富或特權給核心支持者,這種策略也延伸到他們的生命觀中。他們可能將長壽技術視為另一種“資源”,通過壟斷醫療手段確保自己比對手活得更久。這種對長壽的執念,掩蓋了對權力不安全感的深深恐懼:他們知道,若權力崩塌,無論是150歲的壽命還是“永生”,都不過是空洞的幻想。這種心理驅使他們不擇手段,甚至不惜跨越倫理底線,獲取延長生命的手段。
書中還揭示了獨裁者對道德的冷漠,這在生與死問題上表現為對他人生命的漠視。《獨裁者手冊》分析了獨裁者如何通過“壞行為”——如腐敗、壓迫或暴力——來維持統治,這種實用主義邏輯也體現在他們對長壽技術的使用上。例如,器官移植若涉及非倫理來源(如強迫摘取),便反映了獨裁者為保全自身生命而犧牲他人的冷酷心態。書中以歷史案例說明,獨裁者為了生存常將民眾視為可犧牲的資源,這種心理在追求永生時尤為陰暗:他們不僅將普通人視為“人礦”,甚至可能將其視為“器官庫”。這種對生命的工具化態度,源於他們對權力喪失的極度恐懼,擔心一旦失去控制,自己將成為被清算的對象。
《獨裁者手冊》還指出,獨裁者的統治依賴於制造一種“不可替代”的形象。這種形象塑造在生與死問題上表現為對“永恒統治”的追求。書中描述了獨裁者如何通過宣傳和符號化手段,讓民眾相信他們的領導是不可或缺的。這種心理延伸到對長壽的渴望:通過延長生命,他們試圖強化“永恒領袖”的神話。例如,修憲延長任期、控制尖端醫療資源,都是為了讓民眾和對手相信他們的統治將無止境。然而,這種對永生的追求反而暴露了其內心的脆弱。書中提到,獨裁者常通過恐懼和高壓維持統治,但這種高壓也讓他們陷入孤獨,懷疑所有人,包括最親近的支持者。這種孤獨感在面對死亡時被放大:他們渴望長生不老,卻無法擺脫對背叛和衰老的雙重恐懼。
《獨裁者手冊》揭示了獨裁者在生與死問題上的悲劇性悖論。書中強調,獨裁者的權力依賴於有限的核心支持者,但這種依賴也讓他們在面對死亡時格外無助。他們可能幻想通過科技實現永生,但《獨裁者手冊》的邏輯表明,真正的威脅並非死亡本身,而是權力的崩塌。長壽技術可能延長他們的肉體生命,卻無法解決體制的內在不穩定。獨裁者對長生不老的追求,因此是一種被恐懼和孤獨驅使的徒勞掙紮。他們深知,權力一旦喪失,所謂的“永生”毫無意義,而這種認知使他們在面對生與死時,陷入更深的心理陰影。
結語
權力者對永生的追求,最終揭示了一個古老而殘酷的真理:那些最渴望征服死亡的人,往往已經在精神上死去。他們將生命等同於權力,將永恒等同於控制,卻在這種等同中失去了生命的本質——自由、尊嚴與愛。
真正的永生從不屬於那些試圖壟斷它的人。歷史的長河中,那些以壓迫換取長壽的暴君早已化為塵土,而那些為人類福祉獻身的普通人,卻在思想的傳承中獲得了真正的不朽。秦始皇的仙丹變成了毒藥,吉爾伽美什的永生之草被蛇偷走,現代獨裁者的生物技術幻想也終將破滅——因為建立在他人痛苦之上的”永生”,注定是短暫的虛妄。
當科技的進步讓永生成為可能,我們更應該警惕那些企圖將其據為己有的權力者。真正值得追求的不是肉體的無限延續,而是精神的永恒傳承。在這個意義上,最好的”長生不老藥”不是基因編輯或器官移植,而是對生命平等的堅持,對自由尊嚴的捍衛,對人類普遍福祉的追求。
只有當永生的福祉屬於所有人,而非少數暴君時,人類才能真正戰勝死亡的陰影,生命科學才能回歸其本來使命——延續的不應是專制的權力,而是人類的希望;保存的不應是獨裁者的肉身,而是文明的精神;傳承的不應是壓迫的制度,而是自由的火種。
在這個生命科學賦能的時代,最深刻的永生敘事或許是這樣的:當最後一個水晶棺被清空,當最後一座個人崇拜的紀念堂被拆除,當生命的延續不再服務於權力的永恒化,人類才真正開始了與死亡的和解,與時間的同在,與永恒的對話。
轉載自《波士頓書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