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程的航班上,我一直在琢磨趙教授的那句話:「公司狀況不錯,但有一些問題,你應該回去一次了。」
公司的情況應該不錯,問題總會有的,但會是什麽問題呢?又為什麽一定要我回去一次呢?
一出候機樓大廳,看到迎接我的公司的幾位大員,我就大概明白出了什麽問題。李文元、文俊、老沈、王安時聚在一起談笑風生,孤零零的海平黑著臉在一邊向隅。
海平本來就黑,這臉那麽一沈,就越顯其黑。只是過來和我握手時,才綻出了一點笑容,露出雪白的牙。我能感覺到他似乎有某種期待。他說希望和我單獨談一次,我說:「明天是新年元旦,你、我家裏可能都會有些安排。後天吧? 1月2號,怎麽樣?」他欣然同意。沒有和其他人打招呼,海平就怱怱離開了。
面對我疑惑的目光,老沈不說什麽,笑得有點尷尬。文俊快人快語:「海平很長時間沒在公司露面了,我們也是在這兒這才見到他。不是要和你單獨談嗎?聽聽他怎麽說吧。」
1985 年1 月2 日傍晚,在東總布,海平如約來訪。見面後,他單刀直入,直奔主題:和老沈合不來,他的實業部不受重視,所以決定另立門戶。他已在去年年底另外註冊成立了先鋒公司,希望我能夠理解。
這不是請示,也不是商量,而是通告。我是被告知,所以只能順其自然。我由衷地表示了惋惜:「創辦四通,可以說是因你而起,你是始作俑者。現在你卻要離開大家,很令人遺憾。」
我誠懇地說:「四通這幾員大將,包括你在內,都非等閑之輩,不僅可以獨當一面,而且有能力自立門戶當主帥,成就一番事業。但是,如果大家在一起,一定能成就一番更大的事業。」
他似乎有所觸動,但為時已晚,開弓沒有回頭箭。
臨走,我提醒海平:「你離開的事,老印知道嗎?」
他說:「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做主。」
這麽說來,印甫盛還不知道。我便說:「還是應該讓老印知道一下你的情況。」
他說:「那當然。」
古人說:「君子交絕而不出惡聲」。大家的分手很平和,很友好。而且,我和海平也沒什麽過節。從心底裏,我還很感激他,是他的創意,才使我踏上了經商辦企業的不歸路。後來在有關他的問題的處理上,我表達了最大的善意。對此,他也心存感念。
海平離開公司,沒有提任何要求或補償。這一切,他自己作了安排。
四通當時的經營環境非常困難,沒有批件、沒有外匯、沒有進口渠道。但我們有好的產品——兄弟公司的二十四針打印機,性能比當時獨霸市場的日本東芝公司的同類產品更好,價格卻只有它的三分之一。之所以便宜,是因為驅動軟件是我們開發的,這就是高技術的高附加值。我們後來把這種模式稱之為「二次開發」。
性能價格比提高了三倍的產品,自然在市場上大受歡迎。但我們每做一筆生意,都要找有權(有進口批件)、有錢(外匯額度)的國營單位合作。所謂合作,就是和他們分利。我曾經說過,無意插柳,四通在當時幫助解決了許多國營工廠的生計問題。
1984 年9 月底,我剛赴美的頭一個月,海平說他在山西有個關系,可以提供進口二百臺M-2024 的批件和外匯,從四通公司轉走了八十萬元人民幣。四個月前,公司剛成立時,我們只有借來的兩萬元人民幣。八十萬元,是四通創業資金的四十倍。
進口有個周期,我們第一筆生意,周期是二十七天,曾經把三井公司北京辦事處的雇員震得目瞪口呆。但不是每一次都有這樣的高效率。海平主導的這筆繞道山西的生意,就拖了三個多月。
1985 年1 月8 日,四通三個月前曾支付了八十萬元,從山西進口的二百臺M-2024 到貨了。但我們得到通知,這批貨被山西的合作方、某國營單位扣下了。這樣的商業糾紛,我們沒有任何自我保護的余地。因為批件是人家的,外匯是人家的,進口的這批貨,當然是人家的。人家只是說,這批貨我不賣給你了,我要自己賣了。你預付了八十萬,好,我把八十萬退還給你,咱們就兩清了。他們只是撕毀了一份國內貿易合同。海平主導的這份合同,沒有任何對違約的懲罰條款。四通只能吃啞巴虧。
讓四通吃虧的,當然不是山西方面,而是海平。這八十萬元的生意,最終大約可以有八十萬元的毛利。考慮到要和山西方面分利,估計還能分到四十萬元。這四十萬,應該是海平另起爐竈的起步資金。
當山西毀約的消息傳到公司,大家群情激昂;對海平,更是義憤填膺。大家希望我作一個決斷。我沈吟了半晌,輕聲說了句:「算了吧…… 」
審時度勢,在當時,只能吃虧認賬,接受現實,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俗話說:家和萬事興。1985年,新年伊始,首當其沖,就是鬧家變,海平截了一胡,要另起爐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