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感謝作者惠賜這篇2008年的舊作,作者曾任職北約,擔任翻譯,派駐過海外。在阿富汗落入塔利班手中的今天,這篇描敘布卡的文章,間接反映了這個伊斯蘭國度,在新統治者的淫威之下,可能面臨的生活常態。將佔人口一半的女性,封鎖在布製的「牢獄」裡,我們能期待什麼呢?
我靜靜坐在工作崗位上,全身籠罩在阿富汗女性慣常穿著的罩袍「布卡」(Burka) 里。我把罩袍干脆直譯為「布卡」,因為就是這樣一塊天藍色的布,形同監獄般地卡住了女性的人身自由與自主意識,一種完全違反人性,踐踏女性尊嚴的著裝。有所謂文化學者辯稱那是宗教習俗、民族傳統,所以必須給予尊重之類的高調,話說得輕鬆,他自身當然不曾有過穿著布卡過日子的經歷,他肯定未曾聆聽過阿富汗女性心里真正的聲音。
第一天穿上天藍色布卡,我就如同其他幾個慣常穿著T恤牛仔褲的同伴那樣,沒跨幾步就因為動作太大,踩到衣角,一把撲倒在砂礫地。從前出門時候總是健步如飛,身披布卡以後,才發現布卡會形成視覺障礙,讓人無法分辨路面高低,也無法準確揣測距離,就算將眼睛聚焦得幾成鬥雞眼來視察路況,也只心生「路漫漫其修遠兮」的感嘆,而不得不把腳步給改成姍姍蓮步。學習披著布卡走動,真是比嬰兒學走路還具挑戰性,嬰兒學步還有人在旁守護,隨時準備伸手攙扶,而幾個布卡大齡女青年在路上不慎絆倒了,卻得自己跌倒自己爬。
布卡下呼吸五分鐘後,我開始感到呼吸困難。我生性自由不喜束縛,本來就有點幽閉恐懼症,這個把全身連眼睛都遮蔽起來的牢籠,實在叫人窒息,我很害怕自己會突然暈倒在地而完成不了任務。以布卡為衣裝的適應過程中,觸感神經往往還反射性配合視覺神經的訊息傳遞,會忘了兩個訊息的連接,現在需要耗上一丁點時間,各個感官跟外界畢竟隔了層布。比如鼻子突然癢起來,伸手去抓,才發現是隔布搔癢,急急把手探千層糕似的探入布卡里去找鼻子,雖然就幾秒鐘時間,卻讓人癢得快發瘋。而當同伴遞給我一包飲料時,我接過來很自然就張嘴準備就著吸管喝,結果當然是喝上滿口布的質感。那必須就著杯口啜飲的熱咖啡或熱茶,想都別想了,要如何一邊掀裙䙓一邊把熱杯子捧進布卡里去呢?
布卡這一大塊藍布罩在身上,雖然是聚酯纖維面料,卻還是感覺有點沈重,讓它穩穩地穿在身上而不滑掉的關鍵,就在於較為緊縮的上端,頭套一樣,緊緊箍在頭上,穿戴一天下來,會令人頭痛。緊貼眼簾的地方,使眼睫毛不得不撐起布卡,雖然只是微妙的「重量」,但每次眨眼都叫人感到刺痛。如果天氣炎熱,身體簡直就在布卡下燃燒,呼吸的濕氣加上汗流浹背,布卡簡直就是個流動蒸汽浴。
試想想這樣的情況,生為女性,你不許獨自上街,除非你家男性願意陪你,而且你還必須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你的行動能力因此牢牢掌控在男性手里。你不能在公開場合露出面孔,所以自然地,你根本不可能在餐廳用餐,萬一真有機會上餐館,你也只能餓著肚皮隔著布卡紗窗,坐看你家男性老少在你面前狼吞虎咽。因著布卡的耷拉,出門在外,你將無法上洗手間,所以你一定要學會憋尿,萬一你還真的憋不住了,要上洗手間去方便了,你也要學會忍受寬大的裙擺橫掃地上所有污穢的無奈。此外,女性嚴禁在公眾場合說話,你當然就不可能跟自己女性朋友約在咖啡館去見個“面”聊天。在你家男性陪同下,你可以上街買菜,可是,你的雙手會因為布卡的累贅,而無法拎太多東西,男性是不會主動伸手幫助你的,即使那是你年幼的兒子。當你勉為其難拎上幾袋東西後,你要嘛變成一團蹣跚移動的肉球,要嘛因為撐開的布卡讓你走光而招罪,雖然走光的不過是布卡下的裙擺或衣袖。街上那隨時揮鞭趕女人如趕驢子的警察,你不能掉以輕心,警察勢力之大,連部隊人員都得讓他三分。
在公共場所幹什麽事都不方便的情況下,最後,不必你家男性要求,你也會寧願呆在室內盡量不出門。誰要戴著副布制的牢籠出去當具幽靈在街上無聲無息地走動?誰要在寬廣的天空下仍舊被牢牢地束縛著人身自由?雖然習慣是個適應程度的問題,阿富汗女性當然都習慣穿著布卡,然而不便到底也還是不便,它並不因為習慣而成為方便。
在穿上布卡後所有匪夷所思的處境里,對我形成最大沖擊的是作為一個獨立個體,而卻在個人特征上被極度簡化。在阿富汗,女性本來就是個附屬於男性的存在,不談原本就不允許女性持有的身份證,就談布卡,這個塔利班政府曾經加諸女性的約束,它讓所有女性都面目模糊成一片片流動的布海,而布海下僅剩腳上一雙鞋,勉為其難擔負起身份識別的作用。中文詞匯里,「見個面」在這個地方對於女性是沒有意義的,「見個鞋」才是符合情境的形容。
對布卡縱然再不習慣,為了完成任務,幾個「喬裝」的人也只得硬著頭皮,過上那被布卡卡住的人生。過上個把月,女翻譯們就找到了在布卡下自娛娛人的方式,我好幾次換了鞋子穿,就把同伴搞得暈頭轉向,認不出來人到底是誰?在冗長的會議里,我頭倚著墻在布卡下閉眼睡上十分鐘,卻沒有半個人發現。我嚼口香糖嚼得凜牙冽齒也不必顧及儀態,為悅己者容的化妝問題,當然也不復存在。
其實,布卡雖說是為了不讓男性見到所謂會引人犯罪的女性面孔及身段,卻成就了女性在布卡下肆無忌彈盯著男性瞧的方便。我們盯著目標人物,而目標人物卻絲毫沒有察覺已經被盯梢。莫妮卡有次喜滋滋地,說她一天之內,眼睛飽嘗不少美色,阿富汗當然也有俊男。
塔利班政權用布卡束縛女性的身體,卻大概沒料到它反而加激解放那些叛逆的靈魂。阿富汗的年輕女性大概沒有不痛恨布卡的,偏遠地方的婦女還穿著布卡,是因為塔利班頑強分子恫言要取不穿戴布卡的女性的性命。如果有一天契機到來,阿富汗女性的解放,肯定是伊斯蘭世界最為徹底的,沒有人比她們更了解在性別上飽受壓迫的滋味。到那個時候,不難想象,阿富汗女性將脫下那代表她們身份辨識的鞋子,用力往偏激分子們扔去。在西亞,我們都知道,扔鞋代表了個人最激烈的鄙視與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