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作者 袁莉
本月俄羅斯封鎖Facebook並限制使用Twitter之後,許多中國網民感到驚訝。他們說,等一下,俄羅斯人原來可以用Facebook和Twitter?自2009年以來,這兩個社交媒體平臺都在中國被禁。
通過封鎖網絡平臺、抹殺俄羅斯獨立媒體最後的痕跡,並將稱在烏克蘭的戰鬥是戰爭的說法定為犯罪,克裏姆林宮讓俄羅斯人基本不可能接觸到入侵發生後的獨立新聞或國際新聞。大多數俄羅斯人正在接受一種平行現實。
這正是中國多年來對其14億人民所做的事。幾乎所有主流西方網站都被該國封鎖。整整一代中國人在與世界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信息環境中長大。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只能相信北京告訴他們的話。
「當人們問我防火長城內的信息環境是怎樣的,」紐約人權觀察組織研究員王亞秋曾在Twitter這樣描述中國被審查的互聯網,「我會說,『把整個國家想象成一個巨大的『匿名者Q』就行了。』」
經過多年的測試和猶豫,俄羅斯正走向類似於中國防火長城的更嚴厲互聯網審查,以更有效地控制人民。中國的信息黑暗時代可能就是俄羅斯的未來。
「什麽叫黑暗?」中國社交媒體平臺微博上的一位用戶問道。「說不了真話,看不到真相。」
中俄兩國總有學習彼此最壞一面的傾向。
共產主義下的災難時代給俄羅斯人和中國人都烙下了深刻的創傷,那些時代造就了斯大林和毛澤東這樣的殘暴統治者、古拉格和勞改營,以及讓數以百萬計的民眾餓死的人為饑荒。
俄羅斯正在向中國學習如何在社交媒體時代對其人民進行控制
烏克蘭危機不過是加速了幾年前就已經開始的進程。2015年底,中俄簽署了互聯網治理戰略合作協議。幾個月後,中國最臭名昭著的兩位審查製度倡導者前往莫斯科,向俄羅斯同行宣傳他們的互聯網理念。
「不受限製的自由會導致恐怖主義,」當時中國的「網絡沙皇」魯煒在一次論壇中對俄羅斯聽眾表示。「如果國家有國界,那麽網絡空間也應該有國界,」有「防火長城之父」之稱的方濱興說道。
與最高領導人習近平治下不同,中國並非一直受到嚴格控製。在上世紀90年代和21世紀初,調查記者的許多爆料都導致政府官員下臺,並推動了司法改革。互聯網和社交媒體讓公眾能夠交流思想,辯論重要議題,並施壓政府對他們的擔憂作出回應。
審查制度是存在的,有時還會變得十分嚴格,也有人因為表達政治觀點入獄。但自由言論的狹窄空間依然存在,就像普京總統大部分執政期裏的俄羅斯一樣。
然後,在習近平的統治下,新的管控時代到來了,其管控並不止於新聞媒體和社交媒體。它觸及到與人類思想相關的一切:書籍和卡通,電影和電視,音樂和課堂。
國家規定了孩子們用什麽教材,作者可以發表什麽樣的小說,人們可以玩什麽樣的手機遊戲。這一切都成為了可能,因為絕大多數中國人生活在防火墻內的巨大信息泡泡中。
俄羅斯於2月入侵烏克蘭後,中國網絡上以壓倒性優勢出現的支持俄羅斯、支持戰爭和支持普京的情緒清楚地表明了這種影響。大量中國互聯網用戶已經接受了俄羅斯和中國宣傳機器向他們提供的虛假信息。
中國類似Twitter的社交媒體平臺微博曾經是辯論民主自由的地方。現在,微博上最大的影響者是《人民日報》、《環球時報》和中央電視臺等官方媒體。嗶哩嗶哩是一個用戶生成視頻為內容的網站,曾經受到年輕遊戲玩家和動漫迷的歡迎,現在到處是被稱為「小粉紅」的年輕民族主義者。
一個有獨立思想的人要想在微博上有一席之地,需要很大的毅力。我認識的一位法學學者在2009年到2014年間開了343個微博帳號,但只能看著它們一個個被刪除。有些帳號只存在了幾分鐘。許多人退出社交媒體,因為他們無法忍受政府水軍和小粉紅的辱罵。他們也不想冒著因一個帖子而被判入獄的風險。
新聞媒體的退卻幅度更大
2008年5月四川省發生大地震後,許多中國新聞媒體不顧中宣部的禁令,派記者前往四川。他們富有感情和力量的報道向全國傳達了這場悲劇,並對許多學校建築的質量提出了質疑。
這種報道早已不復存在。當新聞發生時,中國公眾別無選擇,只能接受政府版本的真相。
1月,西北城市西安市政府實施嚴格的封鎖,造成了武漢疫情暴發後兩年來從未有過的混亂和危機,幾乎沒有新聞媒體派出記者進行報道。中國公眾獲得的唯一重要報道是由筆名江雪的前調查記者以第一人稱撰寫的博客文章。
幾周後,公眾對一段顯示一名女性被用鐵鏈拴在無門棚屋的視頻感到憤怒,引發了許多關於她的疑問,包括她是否是人口販賣的受害者。沒有記者能夠進行任何獨立調查。盡管政府就她的案件發表了五份聲明,但許多人仍然持懷疑態度,擔心他們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她的真實身份。
在書籍、視頻、電影、電視劇和幾乎所有創意內容與觀眾見面之前,國家審查員會更加仔細地審查它們。這樣做的目標是確保每個人,尤其是年輕一代,都擁有相同的價值觀。
一位著名的中國知識分子寫了三本可能永遠不會出版的書。還有一位著名學者寫了五本書,沒有通過審查的希望。
在中國的電視上,嘻哈歌手和足球運動員穿著長袖或用化妝品遮蓋紋身,男性耳飾的畫面被局部模糊處理,以免對年輕人造成「不良影響」。
中國仍想提供一些西方娛樂內容,但必須是凈化後的。在情景喜劇《老友記》中,羅斯從未向父母解釋過他與妻子之所以分手,是因為她是已經與另一個女人同居的女同性戀。皇後樂隊傳記片《波西米亞狂想曲》沒有出現涉及同性戀的場景。中國審查員給《水形物語》中裸體的女主角加了一件黑色連衣裙。
創作人士現在簽訂的合同中要包含他們對從事不道德行為或發表政治敏感評論承擔責任的條款。名人在網絡上的形象可能會因為糟糕的離婚、逃稅或召妓而被抹殺,有時根本沒有明確的理由。
一部備受期待的中國驚悚片在去年聖誕節被推遲上映,因為該片的主演之一在2015年被指控吸毒。即使對他的指控被撤銷也無濟於事。他所有的鏡頭都必須重拍。
我曾經懷疑年輕人會想看沙文主義的宣傳片。我這一代人就像1980和1990年代的俄羅斯人一樣想要離這種電影越遠越好。但是我錯了。
去年,一部由政府贊助的電影《長津湖》——講述中國在朝鮮戰爭期間排除萬難擊敗美國的故事——打破了中國的票房紀錄。
信息黑暗時代最令人感到無力的是集體失憶。
年輕的審查員對中國的禁忌歷史全然不知,以至於需要在他們的工作開始之前對他們進行教育。否則,他們甚至不知道要去尋找提到1989年天安門廣場鎮壓民主抗議活動的內容,或對於異見人士和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劉曉波的引用。
一些年輕人認為,他們有責任向當局報告他們認為不符合共產黨價值觀的言論。一些教師在學生舉報他們的「政治不正確」言論後失去工作或受到懲罰。
去年夏天,東南省份福建的地方國家安全局獎勵一名大學生1萬元人民幣,以表彰其舉報一名網絡用戶散布「反革命信息」的行為。
許多中國網絡用戶認為防火墻對於抵禦來自西方的信息和意識形態強加是必要的。而克裏姆林宮本月也開始效仿,禁止了許多外國網站,許多中國民眾為這一決定歡呼雀躍。
「雀食,以前不懂,現在懂了,墻太有必要了,」微博用戶「icebear_Like_」寫道。「意識形態也是戰場。」
轉載自《紐約時報》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