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又逢,卻再遇疫情而無法回歸。那安眠家鄉山間的祖輩與父母,是年年的牽掛和思念,是纏滿失落的記憶與無奈。數十年離鄉在外,周而覆始一種令人刻骨的痛創:每遇一次噩耗,趕赴一段路程,見上一面遺容。如此,從未有過臨終囑托,或凝聚千言的目光告別,我和他們沒這個時間。而只有在一種無感狀態下,將他們終結的生命一一送進那個冰冷的墓穴;然後,面對一片起伏的山巒,心里再默默地一陣翻江倒海:生離死別,前赴後繼!死亡,從來就不曾退讓給誕生。這是人類最不願提及的宿命,卻又是永遠存在的一種目標現實。
這種所謂的目標,對我也越發地清晰了。尤其當雙親先後成為一壇骨灰,被安葬進入那個無人照看的墓地,便發現:已沒人能在前頭為自己抵擋死神的漸漸靠近。而我,也的確是個像往輩那樣經過了是是非非、酸甜苦辣,曲折覆雜與悠悠長夜。並且,這個同我相伴的人間社會,也總是老得一副佝僂與沈重,難以康覆到健壯和正常的體態。可我,在依然渴望它有所改變時,卻已開始向老了,離那種種荒涼與孤寂的天地描述也只是一步之遙。換種說法,在尚未完全理解或體驗人為何真、生為何狀時,就可能成為下一代人的清明與野草的話題。
每當清明時分,我自然會想到故土那座墳塋。第一個進去的是祖母,一位善良也是虔誠的佛教信徒。老人一生行多言寡,卻給我這個孫子留下了極簡的提示:“睡有補”;“你是觀音的兒子”。前一句是擔憂我熬夜過度,傷了未來。後一句則是在告知,我此生不能脫離情懷的牽引。她總那麽純潔、淡定地活著,這似乎也深深地影響著我的父親。面對環境風起雲湧,任憑地位的或升或降,都以微笑平和與外人;不管日子的時甘時苦,皆以堅毅溫暖家人。無疑,祖母還給出了這個家庭一種示範:做與世無爭的普通人,並盡量保持住生的尊嚴。
在離縣城並太遠的北山一隅,被擴修的祖墓因其獨特,在路人眼里似如“風景”。那里有我撰寫的墓志銘。不過,而立之年那種對生命的禮讚和理解,顯然難以勝任一層厚重與成熟。雖如此,我為祖母那塊單寫的碑文,至今依然自信滿滿:“沒文化的教育有文化的,這是悲劇。”——這當然不屬於反智,而是某種人性、靈性與神性形成的光芒對人的折射。奶奶就是認得幾個字的美麗的文盲,卻不影響她對人生抱有明朗、清澈的覺悟與態度。爺爺早逝,奶奶獨立持家,她讓一切順其自然,包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言行舉止,也包括生與死。
有時候,我會試圖集中精神來設想一次壯麗的死,但往往難以堅持下去。那是緣於,它迅速就被插進的生的形態所替代。因為,那種無異於造作而又奢侈的生命感,根本就經不起糙如鐵器般的生存所碾壓。曾經寫詩的浪漫,也早讓位給每日苦沈的現實。父母、親戚,以及周邊師長和友人們的一一離去,真切地改寫了對某種生死的思考空間,而尤其冷酷的事實在告訴我:除了直接的,還有一種間接的死亡或最終導致直接的死亡:人心,人倫,道德、常理,以及基本的行為信仰。而這些,也往往在某些有知識的、手握權柄的人們身上發生。
前輩們,已化成輕煙一縷上了雲霄,卻並未喪失承前啟後的價值。每一次回鄉掃墓,遇見淒淒荒豖,重閱碑上文字,回味逝者生前,感悟也總在加深:死亡無法超越,上天對所有人都很公平。人生短暫,個體理應自我珍重亦尊重他人;生命惟有一次,公共社會應深化“人人平等”的意識與操守;而缺少自由、鮮活的個體生命,就沒有完整像樣的人類可言。我猜想,人們在墓地上,這種道理或許一樣顯得格外簡單且普世。問題是,倘若重返人間,置身紛爭與醜陋不斷的包圍圈,深陷人人依然無法平等的社會困境里,還原的就不僅僅是心痛。
其實,我這個屬於多愁善感的生命之屋,很早就已“被秋風所破”。也不獨獨在這清明,有著面對死亡與眾多靈魂的苦澀纏繞。正如自己的詩所曾表達過的那樣——“人生太遼闊,總要招惹八方的風。”一路走來,人間的不平,社會的矛盾,人類的沖突;貧困與狹隘,貪婪與罪惡,權力與陰謀,等等,都毫不松懈地壓在身心之上。而我這個庸常之人,只不過是一根敏感的神經,便有了在漫長歲月中的屢屢承受。它形成了某種無形的折磨,或釋放著可以讓人慢慢倒下的毒素?反正,醒悟幾乎就意味著傷害,還必須在一線有光的夾縫間掙紮。
相比那些真正承重的,我只是無足輕重的旁觀者,哪怕有一種執著,這麽漫無邊際的感傷,或那樣天涯海角地敏銳。每一個年輪截止,都留下一串難以抹去的最難忍、最傷痛的印痕。人們已知的與未知的,都在這人世上演著撕心裂肺的悲痛。那種被貧困、被壓迫、被漠視、被羞辱、被算計、被耽誤、被偽善或被無所謂而遭種種萎縮與消亡的生命態,包括不時突然爆發的空難、地震,礦難、洪災而被直接消身——他們的至愛親朋,是如何地不能面對與承受?這一切,都會在清明這一時節讓人思緒萬千,感嘆新顏未敵舊貌的人的歷史的蒼涼!
這些日子,內有疫情,失序與錯亂出現了諸種非正常的人身遇難;外有戰爭,更有無處躲藏的平民面對了槍炮的射殺。這等鮮淋淋的死,不在情理之中,完全出乎意料——碰上這樣的清明,便沒了節日,更沒了某種可以精心設計的悼念儀式,用多少鮮花也不足以告慰和完整祭奠。惟有哀痛,惟有失去,惟有反思這個人類世界:文明安詳的生存為什麽如此難以預期?活著,人們又該珍惜什麽、維護什麽,或厭惡與反對什麽?那些古人都知辨別利害與取舍的正邪與悲歡,為何今天依然界限模糊?失去“彼岸追求”的文化,災難難免如影隨形?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每當清明將至,自然想起唐人杜牧這詩句來。從古至今,人們為親人上墳,表達哀思,久而久之也早就形成了清明節日。只是,在這個延續千百年的傳統里,似乎少有對生命現實的持續追問與憂患。也許,越到後來就越放不開,或不再問、不能問?“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在寫出《阿房宮賦》的詩人眼里,其觸景生情,當然不單純對個體生命的悼念與哀傷:秦與六國,皆為昏君所毀;而大唐帝國亦處崩潰邊緣。憂國憂民的文人杜牧,何不賦予清明節以“淒迷零亂”的意境?
清明節里,任何一次都無法拒絕情感的投入。由里而外,我每每得一浪高過一浪地思潮激蕩;有時,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液有些冰涼。那些來自過去與當下的,歸屬不同層面的形形色色人間生命,就會聚攏在自己心底的周圍,讓你去辨認或審美,選擇其色彩或灰暗或明亮的屬性。而他們是逝者也可能是生人——在這過程,那些曾經偉大的生命會吹活轉來、成為慰藉,即便他們的身軀已不存在;而某些渺小的生命也會瞬息死去、成為過去,即使他們的肉身還張力滿滿。當然,我很清醒:無論如何,這個世界都包含著五光十色的生與死。
這悼亡的季節。眼前玉蘭樹卻是一番迫不及待,白的、紅的,鮮花兒開滿了枝丫。陽光下,我凝視著它們,一邊浮現出那些烙印深深的逝者;一邊也想象著正在覆蘇中的大地,是否給悲傷中的人們一種春天的安撫,一種突圍的希望?
2022.4.5 淩晨
轉載自《民主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