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東柏林,我就投入新的計畫中,費雪所嚮往的,也確實激活了我。我想附會海涅,也寫自己的「冬天的童話」。雖然時相隔,卻境相似,海涅在長時間滯留巴黎之後,於一八四三年首次重返故鄉,他也到漢堡去看母親。他的名句早就膾炙人口了:
悲傷的十一月
天色轉為灰暗
樹上的葉子隨風飄落
我踏上德國的旅程
比爾曼這個屬於人民的詩人寫道:
十二月的德國
施普雷河淌流著
自東而西穿過柏林
火車載我淌泳
穿過那座高高的牆
有個西德著名的說唱劇演員沃爾夫剛‧諾伊斯(Wolfgang Neuss)到香榭街來看我,我並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的傳奇性的說唱劇劇目。這位「鼓擊手」弄了張通行證的日票,坐車來到福德里希街火車站,他沒帶上鑼鼓喇叭,只帶了他的瑞典籍妻子瑪格麗特。他一點沒開玩笑,說他在過境時,進入這邊火車站的虎口,如同步入卡夫卡的迷宮,感覺十分恐怖。他形容那些邊界的人民警察如何恐嚇他,他跟瑞典妻子穿過一個洞進入鐵幕,從戰後的民主進入戰後的獨裁,好似一趟月球之旅。
一九六五年二月,我有個機會跟文化部長漢斯‧本慈恩談話。一方面是向他報告我在西德的演出經過,另一方面想跟他談談未來的音樂會計畫,特別是有關出版的問題,還有就是要知道能否跟沃爾夫剛‧諾伊斯同台演出,以此表現東西方的藝術對話。他看來頗有誠意,我就很開誠布公地敞開話題,把一首新寫的獻給露和恩爾斯特‧費雪的詩唸給他聽:「以四種不同的方式跟老同志展開新的對話」。
本慈恩也不藏頭露尾,而是直話直說。我很驚訝,他抱怨說東德不論在軍事還是經濟上,其實外強中乾,但是對老同志來說,像我這種一意孤行叛逆性的晚輩,讓他們很難接受。他要為我安排在東德境內的巡迴演出以及在電視上亮相,他還要跟作家協會的負責人溝通,讓我入會,這樣可以跟社會聯繫起來,並且在政治上也能穩得住。他也答應我,可以再到西德去演出。
這次談話後不久,我就收到邀請,跟沃爾夫剛‧諾伊斯一同在美茵河畔的法蘭克福表演,這是西德和平運動收尾時,舉行的「復活節徒步」活動。這次批准下來很快,我並不覺得奇怪,認為這是一個好徵兆,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我並不知道上面打的如意算盤,他們認為讓我出去,於他們是有利的:如果比爾曼留在西邊,東德就少了一個搗亂份子。如果他回來,那麼為了以後繼續獲得在西方開音樂會的機會,他不會頑皮,而會乖乖聽話。
***
我去法蘭克福之前,去看朋友漢斯‧本格。我跟哈弗曼有時候對本格有所猜疑,感覺他似乎是個密探又是個挑釁者。本格以前是第三帝國的軍官,參加突擊戰爭,被關入了蘇聯的戰俘營,直到一九四九被遣返東德。他到蓋福斯瓦爾德市唸日耳曼文學。通過露絲‧貝勞的引介,布萊希特於五十年代讓他加入柏林劇團,他於是創建了布萊希特檔案館。
跟許多人一樣,本格安然渡過了不時掀起的意識形態的大風大浪。在東德文化政治的怪圈裡,他咬人,也被人咬,船塢劇團裡也不風平浪靜。布萊希特把本格這種知識份子稱為「蛻」,他是個跟權力中心互相新成代謝的知識份子。既跟流氓權貴關係不錯,也毫無顧忌地跟被人敬而遠之的人如哈弗曼和我交往。
我到本格的三樓公寓去拜訪,這是位於電車的馬克思-恩格斯廣場那一站旁的哈克許院落。當我坐在他這所市房管局房子內骯髒的廁所裡面時,發覺眼前牆上有一個木頭盒子,看不出是做何用途的。水錶?煤氣扳手?愈看愈神秘,我感到不安, 是什麼呢?心想,可能…不會吧,是開關總機,是竊聽器的裝置嗎。本格把我們的談話都紀錄下來了?我倒要來扮演一番福爾摩斯了,我這偵探爬上馬桶蓋,推推那傢伙,看看木盒後頭是什麼,但是我個子小,手上沒工具,瞧不到後面。
我自然對自己的疑心不動聲色,過了幾天我跟哈弗曼來個突然襲擊式的造訪,兩人就如史塔西一樣扮演同謀,口袋裡裝著起子、鉗子和鐵絲。哈弗曼個子高大,手工技術很了得。按了門鈴,本格美麗的妻子特麗莎開了門,他自己卻不在家。她請我們進去,哈弗曼假裝說他拉肚子,就去上廁所,他這一去就久久不回。我故意對特麗莎說:「你們家的門鈴沒問題嗎?剛才都沒有真正地按響呢,讓我來看看。」我是想查看這是否跟廁所的盒子有連線,特麗莎不疑有他。
當哈弗曼出來之後,我注意到他的臉色:沒有發現。我還不甘心,說道:「天啊,我覺得我也吃壞肚子了。」然後就開溜了,我爬上那寶座,吊在那盒子上,用了吃奶之力去倒騰也打不開。我的疑心更重了,莫法度!怎麼樣也弄不開,這個盒子成了謎。我們帶著狡猾的笑臉告辭, 對自己失敗的偵查很是生氣。
幾天後,哈弗曼和我到西柏林去會英國廣播電台最著名的編導埃里希‧弗里德(Erich Fried)。我最崇拜他的是,這雖是個英語電台,但是年復一年,他非常用心,每日以德語向東德和其他鐵幕後面的國家廣播。每天清晨,東邊陣營的幾百萬人民早早起床,要在上班以前先聽聽這個節目。弗里德總是以他略帶維也納口音的德語親自上陣,報導全球性的大事。他受過英式記者訓練,擁有職業道德,每每在新聞中夾雜著幽默的語言,令聽眾印象深刻。他報導有關蘇聯和東德的重要真實情況,這是我們在東邊很難得知的,倒是關於西方世界裡的災難是官方最愛報導的。
不知為何原因,弗里德突然辭去BBC的工作,轉行專業寫起詩來,東邊的百萬聽眾,包括我,都非常惋惜BBC終止了這個節目。
英國公民弗里德通過邊境的查理檢查站,來到香榭街的我家。哈弗曼和我對他都有一種親如兄弟的感覺,我們悄聲談話,也告訴他我們對共同的朋友本格的懷疑。很可惜當時史塔西沒有把我們的談話竊聽並錄音下來,若有紀錄,就可知道這位弗里德是個多麼棒、多麼睿智的人了。他以一個真誠朋友的態度責備我們:「你們瘋了嗎?這樣做是自毀長城!不論咱們的朋友本格是不是史塔西,如果你們在思想和情感上疑神疑鬼,相互猜忌,那麼一切都完蛋了。有些人是會當密探,這已經夠糟糕了,你們心裏有數就是了。」我們很難接受這個觀點,試著反駁他,但最終覺得他是對的,我對自己偷偷偵查本格感到羞恥。我們嚥下悶氣,繼續討論,是向本格坦白我們的「劣跡」呢,還是保持沈默的好?哈弗曼忍不住了,他向本格交代了我們的疑心,並且表示悔意。本格原諒了我們,並且邀請我們到他家去參觀廁所。他使勁地用錘子從牆上敲下那個盒子,原來是一個陶製的排水管的破爛尾部。都怪我們的受迫害狂和抓狂症在作祟,大家都笑了,同時又感到非常羞辱,自此一切都言歸於好。
該死!傷口真的縫合了嗎? 柏林牆坍塌後,一九九二年我在史塔西的檔案裡,找到了自己不能相信的真相:我們的朋友本格的確是史塔西的奸細,我們當初對他的猜疑既對又錯。本格在一九六二至六三之間當過東德國家人民軍的密探。到了六十年代中期,他自己被史塔西修理,失去了在藝術學院的編輯工作,被趕了出來。之後從一九七一至一九七九他又長期為史塔西工作,他是個高級密探,利用他跟東德和西德幾乎所有文化界的關係。西德這邊如格拉斯、恩岑斯貝格爾、呂姆克爾夫、諾伊斯、彼得‧魏斯、瓦根巴赫出版社和舒爾坎普出版社,他都熟識。本格受到史塔西的指令要孤立我,他在我的朋友圈裡挑撥,並且盡量讓我的作品在西方的流傳受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