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牆兩邊的「性」念
我跟伊娃‧瑪麗亞(Eva Maria Hagen)在一九七二年就分手了。對我而言,她是生命之泉,也是有兩條腿的魔術袋,陰謀和愛情在東德的故事版本。我拿自己出軌的苦果在青澀的詩篇裡欺騙自己:「做吧!放手!」我用文字遊戲來下注,反對用身體來把自己鎖定為奴隸。跟誰都有一腿,愛情貶值了!用小氣來對付狹隘。我模仿西柏林六八世代那些波希米亞式的蠢詩句:「誰跟同一個傢伙兩次上床,就屬於市儈階級。」布萊希特跟周邊所有的女性發生關係,當年我這個愣頭青小子在柏林劇院有幸認識了她們中的十之八九,還誤認為我們這些布萊希特份子真有性方面的赦免權。這是具有雙重道德的一種生命智慧,以嫉妒為主題的鬧劇來代替官方的正戲。沙特跟西蒙‧波娃夫人這對牢固伴侶之間存在著開明的自由關係。在我們官方的術語中,叫作「經常交換性伴侶」,這些都呈現在史塔西的檔案紀錄中。
我於一九九二年查看自己的史塔西檔案時,發現有些當時被沒收的情書,過期了的檢舉信。我不知道在性愛的冒險遊戲,和史塔西利用這些來完成陰謀,這兩者之間,那種更容易打垮一個人。即便沒有權力機構那些狡猾的分化肢解措施,要穩定地生活也已經夠複雜了。我的眼睛瞟到「分化瓦解比爾曼的措施計畫」那個部分,最易受傷的痛點是:「摧毀一切愛情關係」。我暈眩了,史塔西這些毀滅人的傢伙竟然比我聰明。他們自己很堅實地生活著,但我們這些風中飄零的棄兒會互相殘殺。
碧姬和我多年來一起生活的時期,她始終處在秘密警察的控制之下。連她在夏利特醫院的醫師都經常打她的小報告。醫師被授命要按照「公司」的指令來操控她。還有我的新情人伊娃瑪麗亞,他們簡直就要立即將她毀掉。他們嘗試把她拉回正路,要拯救她,恐嚇她。在東德每一個跟我有關係的女人都被史塔西監控了。他們事無鉅細把我跟「親密女友」——史塔西的用詞,來往的細節全都紀錄下來。
一九七三年九月十五日艾瑪在我香榭街的住所慶祝她六十九歲的生日。夜裡十一點半最後一個客人才走。我娘沒有邀請哈弗曼,她對我的精神導師很有些疑慮,好在她並不把我當成歌德筆下的浮士德,但是卻把羅伯特看成是魔鬼梅菲斯特,總把她的寶貝乖孩子往危險的爭執中往下拖。午夜時分,我把老母送到邊境。回來的路上,我到自己家卻過門不入,直接往左邊拐彎的因瓦里德街走去。我的一個很敏銳的,偶爾寫詩的女友瓦爾陶德和她丈夫住在那裏,他們家在舉行一個派對。
新的小情人也在史塔西的掌握中
那裡已經聚集了好些年輕人了,這些人都在東海的小島希登湖慶祝暑期的到來。我只認識我的女友和她當數學老師的丈夫。在一群客人當中,一個年輕的美人兒讓我觸電了。她看上去就如花朵綻放的夏娃,手裏端著一個盤子,上面放滿了酒杯,穿梭於人群中,在笑聲中扭動臀部。她替人們倒廉價有甜味的紅酒,邊收拾一些杯盤,邊跟左右的人說笑。我的眼光盯緊了她,她給大家分發零食,偶爾瞟我一眼。我既無心喝酒,也不吃零食。跟希臘的維納斯女神相比,她的胸部有點農家女那般過於豐滿。我如此陷入現實社會主義的情緒,以致這個女子讓我想起四年之前,東德二十週年國慶宣傳畫上那個模特兒:「我二十歲!」眼前的女孩子,真就像上帝讓社會主義在東德獲勝的最鮮活的證明。我假裝不經意地記下這個美人的名字——克莉斯蒂‧巴爾格(Christine Barg)。
我用了一點想像力和耐心就讓這個蒂娜對我產生好奇感。她在唸醫學。我引她到柏林劇院去,並擺譜充作內行。我並不知道,她從來沒有聽過我的歌,反正我的手一擱在吉他上開始唱歌,就俘虜了她的心。不久她就搬到我的巢穴裡來,成為歸屬於我的小鳥兒了。每天早上,我給她準備好麵包帶去上課,為她沖茶。
她的腦袋裡被我裝進詩歌和樂曲以及反叛的思想。在我這裡她接觸到世界各地的來客。我們每週都到格林海德去,她跟羅伯特和卡提亞的女兒碧伊同年,兩人成為好友。我的小美人才十九歲,是一個充滿生命活力的孩子,出身權貴之家。她父親是建築工程師,是建造馬克思-恩格斯廣場上,那座共和國宮殿的主要負責人。這可是東德值得炫耀的建築,普通人嘲笑稱它為共和國皇宮。工程師巴爾格在政治上也是個高幹,是首都柏林共產黨的黨支部主任。
從一九七四年的一月開始,有一個對話開始了。在史塔西的檔案裡有著斯塔西式德語的紀錄:「跟父親巴爾格和克莉斯蒂談話的記錄」:「巴爾格同志知道他女兒同比爾曼的關係,已經多次跟她進行談話…我們建議巴爾格同志繼續冷靜地同女兒談論這種關係,且涉及到政治意識形態的不清明狀況,以便能同時控制她。」接著:「巴爾格同志最後表明,他對兩人的談話感到滿意,他會努力繼續影響女兒,要阻止她在政治上失足。」
蒂娜也被洪堡大學醫學系叫去談話,跟系裡也許是一個黨委書記的教師進行很尷尬的談話,她始終保持沈默。當然她對我並未保持沈默和保密。
我們在香榭街築起兩人的愛巢,幸福一直持續著,好像是永恆,不過也就是大半年吧。一九七四年的夏天,我的美人離我而去,依人小鳥飛走了。並不是我想像那樣立刻回到她在卡爾-馬克思大街的家裡去,而是到普侖茲勞貝格,她以前的也是後來的戀人那兒。
我飛到烏瑟朵姆島,到我很親近的朋友那裏去。在阿赫特湖那裏,我為蒂娜流了許多眼淚。我把自己藏在瓦爾特一個胖胖的漁夫寡婦那破
落小屋的閣樓上,面臨著磐那湖旁,日子還得過下去。我們偷偷地在一個銹的鐵桶裡燻烤鰻魚。但是即便吃著鰻魚,喝著自己釀的醋栗酒也不能化解我的憂傷。跟好友奧圖談論提齊安諾的色彩鮮明的畫派或是畢加索的藍色時期繪畫也不能使我開懷。
七月我在舔拭傷痕,八月就進入憤怒的自我憐憫時期。求生慾強烈的藝術家奧圖,跟我們講述他在納粹時代藏匿猶太籍妻子的故事。為躲避抓捕,他於東海和阿赫特湖兩地之間,在那些堆滿物件的屋子和廢棄的火車車廂旁邊,搭建棚子和小木屋,讓妻子躲在這迷魂陣裡。這些故事倒也引得我釋懷。他還跟沃纳‧冯‧布劳恩,這個精專武器的設計工程師,在附近磐那湖畔談攏了跟希特勒團夥的生意。現在東德那些愛好藝術的黨大佬們,都在他這裡購買溫馨的風景畫或人物畫像,水彩畫或素描。他把精明的生意經竅門告訴我:「金錢是不說謊的。」
九月份我回到柏林,這時我感覺好多了,因為碧伊‧哈弗曼(Sibylle Havemann)溫暖了我的心。
未完待續(小標題為本刊編輯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