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語:今天是父親節。直到夕陽西斜,我還不知道怎麼辦?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八寶山菊廳外那一幕,我才終於找到祭奠父親的方式。2003年春我回北京奔父喪,最後也沒見到他,我想他一定有話要對我說,但是我最終不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我被迫跟家人分開向父親告別,然後我和姐姐取回了父親的骨灰,我們沒有將其放在八寶山,我自作主張替父親拒絕了他效勞一生的這個政權,我其實不知道是不是違拗他的意願;然而他為媽媽築墓京郊等我了十二年,他身後怎可能跟媽媽分開?最後我又做了一個大決斷,取出媽媽墓塚裡骨灰,跟爸爸的骨灰一道撒進渤海灣。我們姐弟三人在那「天地閉」的海空之間,向爸媽告別了——那一瞬間,我也告別了關於中國、祖國、家鄉的一切,我徹底拋棄了我的認同,在我五十四歲那年,撿回來一個赤裸裸的我,感覺一身輕鬆,也感謝爸媽讓我借了他們的祭奠日來完成這個儀式,畢竟,是他們帶我來到這個世上,才給了我那大套「身份」,而我背叛了一切也沒能擺脫這個身份,還在此前白白地當了十七年被「祖國」通緝追捕的流亡者。這便是我找到今天祭奠父親的方式,我毫不懷疑他會批准的,因為他生前給孫子寫信:「你要愛你的父母,真正像一位流亡者的後代。」
2003年三月初,德拉瓦住宅區內春飛草長。一封電子郵件無聲逸入我的郵箱,整個春天因此變色。弟弟曉離說爸爸體檢時,醫生懷疑他肝癌晚期,要我馬上申請簽證回國。我想談何容易?恰好蘇單大學裏有春假,告訴他爺爺病了,他立刻說,我馬上申請簽證回國。這個孩子從去年冬天以來忽然成熟,成了大人。傅莉則出奇的安靜,聽憑我的回國安排,沒有一句異議。她只要跟著我,天涯海角都可以。
蘇單飛到北京就發來郵件:「我進病房見爺爺第一眼,嚇了一跳,爺爺瘦得厲害,皮膚蠟黃,但是他人很清醒,神態自然,甚至還說笑話、抱怨姑姑太嘮叨。叔叔和姑姑兩人輪流倒班守在醫院裏……。」我也叫通弟弟留在病房的手機,跟爸爸說話,叫他不要放棄治療,等我回去,「好……,」他的聲音很虛弱。我從未體驗過守候一個人的垂危,又隔著萬裏之遙,從那微弱聲中,我無法猜測他是否意識到自己的臨危之境。照中國人的習慣,親屬在病人跟前絕對不提那個「癌」字。我自己內心卻已產生一種莫名的巨大恐懼,仿佛是跟爸爸一道在面對死神,以致口舌生瘡、情緒朦朧。
我在中國海關的禁止入境名單上。弟弟他們經疏通而獲得提示:除非老爺子本人提出要求,否則沒有商量余地。弟弟只好草擬一封信,拿到病床前念給爸爸聽,說他病重希望見一見尚在海外的長子。這無異於將絕症直接通知了他。父親簽字以後,一個禮拜就走了。他簽了一封自己的絕命書。他3月22日下午4點40分左右氣絕。3月2日他體檢發現肝癌的,一共才二十天哪!中國駐紐約總領事館簽證處3月28日才通知我,簽證獲准。這時我才想起弟弟一開始就說過:「爸爸最想見的人是你。」我再找到姐姐曉非,她終於是孤零零一個人留在這個世上,我才哭了出來。姐弟倆在電話上抽泣幾聲。她說:「爸爸一點罪沒受,走得很安詳,是大福氣了。可是他一只眼一直不閉,我給他合都合不上,他是因為沒見到你。」
我攜傅莉三月29日飛抵北京首都機場。有人來推開輪椅上的傅莉到一旁等候,我則被領進一間會客室,自稱是北京市公安局的三個人,向我宣布三條:不見媒體、不發表言論、不接觸敏感人物,然後就放行了。雖然這也是一種屈辱,但我是奔喪,哪有那三種心情?
三天後告別儀式。一早我和弟弟到積水潭醫院太平間,從冰箱裏擡出爸爸。他的遺體被裹在一個黃色的封套裏。不久殯儀館的靈車來了。告別儀式上午九點半在八寶山殯儀館「菊廳」舉行。爸爸的「組織上」昨天曾約談我一次,說儀式中黨內人士要來向父親告別,人家不方便跟我「相遇」,因此我必須回避。儀式將分為兩段進行,前一段是「官方的」,我不能在場;他們辦完之後,專門留下幾分鐘的儀式,乃特意為我一人舉行。這是第二次羞辱,但我拒絕嗎?我只出現在父親的私人身份的這一面,其實也好。一會兒,親友們都來了。傅莉的妹妹傅玲推著她過來。她畢竟是大兒媳。後來傅莉告訴我,我弟弟把她推過去安置在靈堂現場親屬隊列中我的位置上,她袖手坐在那裏,不跟任何人握手,以示抗議。事後細想,讓傅莉列於我的位置,也許是弟弟爭取來的。
我一個人被擋在「菊廳」外面。索性我跑得遠一點,跑在殿外另一個白石台基,倚在漢白玉欄桿旁。我記不得從前來沒來過這地方。它的建制完全模仿宮廷,都是琉璃瓦大屋檐,整個陵園顯示年舊失修,地磚殘破。我在腦海裏拼命搜尋爸爸的蹤影,出現的景象,是我跟他在華北平原的冬日裏沿田埂朝城裏走,那是一九七零年的早春。爸爸一九二三年生人,那年不過四十七歲,比我逃亡海外時的年紀大兩歲。可七零年那個早晨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一下子衰老了、駝背了、蔫了。我那年二十一歲,忽然很想去看看在幹校裏被打成「軍統特務」的爸爸。黎明時分京廣線火車路經石家莊,我就跳下了車,只知道一個村莊的名字,便鉆進霧靄靄的晨曦裏趕起路來……爸爸很驚訝我的出現,從他住的屋子裏拉我到外頭一堆秫稭桿後面,靠定了掏煙,順手還遞給我一支。我從未跟爸爸這麽接近過。待這次貼近了看,他已遲滯、蒼老。聊了一些什麽都不記得了。後來爸爸送我回車站,他說他順便進城洗個澡。他四十四歲遇文革,被陳伯達打成特務,幾乎下獄,七五年出頭時五十二歲,是十年的坎坷。以後又順了,直到今年八十歲,所以他還是得到了二十八年的平穩生活。可是我至今記得七零年華北那個早晨的霧靄中,爸爸的臉蒙了一層銹,再也沒有滌青,永遠在那裏。
爸爸憎憤文革,卻不能因此而幡然醒悟,看透這個黨和它的制度,是中共大多數成員的宿命。對於「文革」與「六四」、毛與鄧,他也看不到其間的一條草蛇灰線。九十年代後中國開始糜爛,貧富崩裂,爸爸卻受黨內委任去籌建一個「黨的建設研究所」,專門研究如何整頓黨紀黨風,並在那裏做到退休。整個黨的沈淪,使爸爸無從定位自己的一生,但對否定他年青時選擇的理想依然不甘。他經過很長時間的掙扎和思索之後告訴我:「歐洲中世紀有許多無名的傳教士,中國古代也有許多虔誠的佛教徒。他們都為他們的理想奮鬥,後人可能說他們愚昧。我的一生可以同這些傳教士、僧人作類比。它也是歷史長河中的一段……。」這是爸爸寫給自己的追悼詞,早在他辭世的四年前寫就,雖然此刻他無法不躺在那「菊廳」裏,去聽黨給他的追悼詞。
忽然裏面有人來叫我,說輪到你了。官方人士都離去。我慢慢走進那「菊廳」,先擡眼看見高懸遺像上父親寬厚的容顏。我很想跪下去磕三個頭,可在這陌生而敵視的氛圍中,我竟跪不下去……我控制不住地抽泣,摘下眼鏡,淚水迷濛地希望多看一眼躺在棺木中的父親。他神態安詳,沒有痛苦的一絲痕跡。很快,殯儀館人員進來拉走父親的遺體去火花。我和姐姐哭送到後門跟前,人家關了門,我還在扶門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