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29-31日,天安門屠殺35周年前夕)
1. 您在新書《看不見的戰爭》中寫道,人們過早地忘記了天安門廣場的鎮壓事件。35 年過去了,您如何看待國際社會對這一事件的紀念?作為一名作家,您能為此做些什麼?
廖亦武:在《看不見的戰爭》中,我寫的是1989年的“天安門屠殺”,而不是“動亂”、“事件”,甚至不是您說的“鎮壓事件”。因為在西方,警察也可能有充足的理由“鎮壓”社會騷亂。但是出動20多萬戒嚴正規軍,坦克和裝甲車沿途碾壓和開槍,造成大約3000名手無寸鐵的平民(截至目前的統計)慘死的“天安門屠殺”,不可能發生在任何西方民主國家。十多年前,我逃亡到柏林,獲得家喻戶曉的德國書業和平獎不久,德國電視一台播出了我和90多歲的德國前總理斯密特的辯論。斯密特見過毛澤東,也是鄧小平的老朋友,所以竭力辯解說,那是一場不得不那樣做的恢復社會秩序的軍事行動(跟普京侵略烏克蘭的說辭有點相似),又說死亡數字被誇大了,也許就幾十人,最多不到兩百人。當時我回答:哪怕一個人被槍殺,也叫屠殺,斯密特先生應該懂得這個道理。
屠殺就是屠殺的道理,在東西方,人人都懂,但因為要做生意,要去中國居住、賺錢和發展,這個道理就行不通了。因為只要你說天安門屠殺,中國政府就給你翻臉,不准你入境,進去了,也馬上滾蛋。所以,同獨裁者打交道要懂得“變通”。久而久之,“變通”就成為西方與中國在所有交往中的“潛規則”。就像“武漢病毒”這個名詞,開頭,中國政府自己也口口聲聲叫“武漢肺炎”,後來突然醒悟這意味著“病毒的源頭就在武漢”,於是,“武漢病毒”或“武漢肺炎”就成了和“天安門屠殺”一樣的禁忌。西方人要去中國,說“新冠病毒”和“Covid-19”都沒問題,只要你提“武漢病毒”,中國政府就給你翻臉,指控你惡意造謠。
是的,35年過去了,也許國際社會紀念天安門屠殺的聲浪要大一些,這是因為獨裁中國越來越不把西方民主國家放在眼裡(就像惡棍普京,也因為有習近平這個堅定不移的惡棍盟友,就不把烏克蘭、歐盟和美國放在眼裡)。不但抓國內的異議分子,也抓外國在中國的異議分子,甚至還跨境抓捕,還在美國和歐洲多國設警察機構。以前英國和中國簽訂了香港政治制度50年不變的回歸協定,可是還不到20年,中國就出爾反爾了。香港人不服?200多萬人上街抗議?那就用獨裁的鐵拳一下下打服。5月30日,天安門屠殺35周年前夕,香港高院宣判三年多前參與立法會初選的民主派47人犯有“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最高可判無期徒刑。
作為一名作家,我目前所能做的,就是接受您的採訪,不說客套的假話,或許你覺得我的“屠殺就是屠殺”,而不是“事件”,甚至不是“鎮壓事件”的更正有些偏執和冒犯,但這也是我的見證性工作的一部分。
2. 在您因書寫有關天安門廣場抗議活動的詩歌而入獄後,您繼續進行秘密的寫作,儘管您的手稿常被沒收,而您需要重新再寫一次。您說,您當時寫作是希望能讓其他仍在獄中的人重獲自由,並陳述中國政府的暴行。現在,是什麼促使您繼續寫作?
首先,感謝《衛報》用那麼長篇幅,發表了我的“獄中寫作”和“獄外秘密寫作”的故事。天安門屠殺那個淩晨,我和加拿大漢學家戴邁河一起製作長詩《屠殺》錄音帶,並傳播到20多個城市,我被判刑入獄,戴邁河被當作西方間諜驅逐出境——其時,法官宣讀完《判決書》,大聲對我說:9個月後才破案,廖亦武,你真有運氣啊!如果你當場被抓住就死定了——我自以為是英雄,沒想到4年後出獄,卻被響應鄧小平下海掙錢號召的大夥兒刻意遺忘——這也是天安門屠殺後,成千上萬死難者、抗議者、政治犯的共同命運。由於懼怕被社會遺忘和拋棄,我不得不選擇地下寫作。我的手稿被警察搜走了三次——我寫自己的經歷,也寫了300多個底層人物的故事——很多年後,我在歐美發表了很多譯著。我也曾為劉曉波、李必豐、王怡、王藏等許多政治犯寫過呼籲文章,但沒有任何一個人,因為我的呼籲而走出監獄。我的貢獻只是讓臺灣和西方讀者,特別是德國讀者,記住了書中的一些人和一些事。
我被稱作“時代錄音機”,在寫作《武漢》時,由於通過網路追蹤瞬息萬變的人物和事件,搶救下載了幾十萬字資料,所以通宵熬夜3個多月,直到某一天,電腦被共產黨駭客攻克,突然癱瘓,幸好這些資料也同時進了移動硬碟。而我的心臟也差點癱瘓,送醫院休克治療(讓心臟停止跳動5分鐘,然後重新啟動)。蘇醒時,我以為才幾分鐘,醫生說已過去三個多小時。也許,我放棄追溯真相的寫作,心臟及身體的其它器官會漸漸復原如初,甚至更加好轉,但是,這是我的宿命,許多反對派作家同行死了,坐牢了,或在國內失蹤了,比如劉曉波,2010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被謀殺在獄中——可是我在柏林,有冷戰殘骸柏林牆時時提醒,我幾乎是唯一的、在西方擁有如此眾多讀者的、來自中國的、還活著的政治犯作家了……想想吧,從中共政權建立以來,以政治罪名被殺害、被判刑坐牢、被折磨致死的中國人,至少上千萬吧,目前就我一人還奇跡般地生活在柏林!在街上走著,有時還會被某個讀者認出來,對我說一通我一點也不懂的德語……這一切,都是我寫下去的動力。
3. 鑒於現在中國國內的人權活動家和持不同政見者仍然在遭受壓迫,您如何描述和評價當今中國與西方的關係?
去年在義大利,我獲得“時代雜誌”頒發的 “路易吉-阿米科內新聞獎 ”(Luigi Amicone Journalistic Award),理由是:當國際媒體在報導中國政府應對Covid-19 疫情時讚揚「中國模式」時,他卻透過紀實小說《武漢》為中國人民的苦難發聲,展示中國政府如何利用病毒“建立人類歷史上最先進的監控系統”。
喬治 奧威爾的政治寓言小說《1984》,終於在中國變成現實。“武漢病毒”不僅徹底改變了中共和人民的關係,也徹底改變了中共和西方的關係。美國前總統特朗普一直想做巨無霸生意,想通過貿易戰,迫使中國吐出更多過去“非法所得”的利潤,卻沒想到武漢病毒轉眼來襲,由於在武漢封城時,他還相信習近平的謊言,沒有立即關閉海關和中美航班,數十萬“疫區旅客”就順利進到美國本土和其它地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資料統計,在中國外的世界,武漢病毒造成了1490多萬的“超額死亡”,美國位居第一。
如果未來有第三次世界大戰的話,2020年1月23日,武漢封城日,就是第一個宣戰日,一個獨裁病毒政府向自己的人民,也向西方民主國家的宣戰日,或不宣而戰日。
武漢封城時,沒有任何西方記者能夠進入“疫情戰區”,有幾個飛蛾撲火式的民間調查記者,鑽進去四處拍攝了若干YouTube視屏,後來都相繼失蹤。最後一個張展,她也是《武漢》這本書中最後一個重要人物,半個多月前,才從監獄放出來——她4年刑期滿了,而俄羅斯侵略烏克蘭的戰爭也已打響兩年多——不知人們是否還記得,普京和習近平,兩個世界上最大的惡棍,在北京冬奧會開幕式上,在國際社會的聚光燈下,像戰友一樣會師?他們結成了惡魔同盟:發表了中俄“沒有禁區”的聯合聲明,這是人類歷史上最新的法西斯軸心國聯盟——普京從習近平手中拿到超過千億美元的訂單,並約定中國奧運會一結束,俄羅斯的侵略戰爭就打響。
如果普京獲勝,習近平就會模仿普京,對臺灣發動侵略戰爭!這將比扼殺香港的自由更殘忍數倍!民主國家的政治家、軍事家、企業家、科學家們,普通民眾們,如果大家記得列寧、希特勒、史達林、毛澤東、波爾布特這樣一些造成過幾百萬、幾千萬、上億的無辜平民死亡的獨裁者的名字,就請記住:普京和習近平也是這樣的獨裁者,他們正在造成類似的浩劫。
4. ”關於您的小說《武漢》中的人物艾丁,您說他是一個無數獨立思考者悲慘生命的“集合體 。您寫作《武漢》時的目標是什麼?您本意想如何向2020 年疫情爆發初期的那些吹哨人和公民記者致敬?
《武漢》中記錄了致命病毒來襲之前的“吹哨人”李文亮和“發哨人”艾芬,他們的命運很慘,被官方捂住了嘴巴,還被當作造謠罪犯示眾,結局是死亡或失蹤。小說《武漢》主角艾丁目睹了這一切,親歷了Covid-1984發生和氾濫的全過程,他既想回家,又想做一個勇敢的“吹哨人”或“發哨人”,最後卻家破人亡,被國家安全局帶走。
《武漢》這本書初稿寫於2020年6月,是中文和英文同時完成的,我在柏林寫一章,就傳給萬里外的美國加州的同案犯戴邁河英譯,我們倆的心情,都和書中的艾丁一樣,想做病毒真相的“吹哨人”和“發哨人”。可是,很遺憾,《武漢》先後被21家美國出版社拒絕——這種意想不到的“奇跡”在我身上從未發生過,也極少發生在其他有知名度的作家身上吧——幸好,德國Fischer出版社接納了《武漢》,他們發表過我10本書,主編漢斯出於對作家的信任——可誰也沒料到,《武漢》在2022年1月26日一發表,馬上激起巨大反響,幾乎所有的德語媒體都相繼發表了報導和評論。瑞士的《新蘇黎世報》在同日發表了Katharina Borchardt的評論文章,文章開頭就提到“卡爾森的屈從”:
“武漢病毒”當然來自武漢,這是“對真相的客觀描述”,廖亦武在他的新書中強調說—考慮到中國不斷有人提出病毒是從國外傳入的瘋狂理論,這不是普通的論證。去年,中國駐漢堡總領事館要求卡爾森出版社撤回並修改其兒童讀物《給安娜和莫里茨的新冠彩虹》(Ein Corona-Regenbogen für Anna und Moritz),因為書中說:“病毒來自中國並從那裡傳播到世界各地。” 因為巨大的經濟利益,卡爾森屈從了。https://www.nzz.ch/feuilleton/wuhan-liao-yiwu-zertrampelt-pekings-geschoentes-corona-narrativ-ld.1666369?fbclid=IwAR2npStWcS0f7iUGe1yoMQJqghq5jmET767yLhDvnUHZ13Jyx66vKODMW_8
5. 如果以後形勢安全的話,您會回到中國嗎?如果會,您想記錄什麼樣的故事?您會寫些什麼?
我會回到四川,回到成都,而不是中國。我覺得不僅共產黨,而且共產黨之前的系列統治者,都沒有能力把這麼領土遼闊、人口眾多的地域治理好,所以,回溯歷史,災難總是比和平安寧要長久。與其這樣,中國還不如分裂成幾十個國家。如果四川是一個獨立國家,天性自由的四川人肯定要和天子腳下的北京劃清界限,我們要從西方引進選舉制,選一個廚師或酒鬼當總統,我們不要毛澤東、鄧小平或習近平這種中南海的獨裁爛貨。那樣的話,很多從南美走線美國的偷渡者,都會千方百計跑回四川來。我除開作家、詩人、音樂家的身份,也是一個上過《南德意志日報》頭條的四川廚師和酒徒。這不容易,我做的麻婆豆腐在柏林無人能敵。
這就是我的故事。謝謝美聯社,謝謝您,Simina Mistreanu,希望有一天,你能在四川共和國成都市的某一條幽深的巷子裡,嘗到我做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