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人問,「為什麼你們一定要記得六四?」三十五年過去了。已經成了歷史了。忘了吧。向前看了吧。
一個簡單的問題,卻有許多答案。沒有任何一個答案是充分的。所有的答案加在一起也不夠。問題仍留在半空中,尋求答案。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那時蔣捷連才17歲。今天,他仍然是17歲。他永遠17歲。死去的人不長歲數兒。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那些逝去的亡靈,始終縈繞在劉曉波的心頭,直到曉波去世;亡靈們也將一直縈繞在我們心頭。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普通的工人倒了下去。我們不可能記住大多數他們的名字,因為我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從來不知道。但我們記住了他們作為人的舉動,我們也記住了我們始終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我們記得六四,是因為刺刀上閃爍的營火,令人難忘;即使沒有親眼看見過的人,也不會忘記。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它讓我們看清了中國共產黨的本質。在那一刻,這個黨撕下了所有偽裝,毫不隱藏。沒有任何書籍、電影或博物館,能夠讓人看得如此清晰。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這是最壞的中國,但也是最好的中國。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它是一場大屠殺——不僅是一場鎮壓;不是事故、不是事件或風波;不是一次反革命暴亂,不是一個模糊的記憶;不像今天中國的一個孩子所能夠想起的,一片空白。它不是別的,是一場大屠殺。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正如方勵之以他特有的睿智所言:那是他所知的唯一的國家武裝侵略本國的例子。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我們想知道那些殺人的士兵們,他們有什麼記憶。 在執行屠殺的命令之前,他們在北京的郊區被洗腦,以為是要平息暴徒。因此這些普通兵也是受害者。我們不知道他們腦中想過什麼。但是我們記得我們想知道。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丁子霖還活著。她87歲了。她走到哪兒,便衣警察跟到哪裡。為的是安全。丁教授的安全嗎? 不是。為的是國家政權的安全。沒錯,一個擁有千億元GDP和兩百萬軍隊的政權,竟然害怕87歲老太太的傷害。怕的不是她的力氣,而是她腦中的想法。那個想法是有力量的。這是我們值得記住的。
在六四鎮壓中痛失愛子的天安門母親丁子霖。(2008年6月4日,美聯社)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要支持其他想記得的人。我們單獨記憶,我們也共同記憶。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記住它,可以讓我們成為更好的人,記憶符合我們自己的利益。政客提到「利益」時,總是物質利益。然而精神上、道德上的利益同樣重要……不,更加重要。比擁有一艘遊艇重要得多。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六四是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歷史轉捩點,朝著可怕的方向。我們不希望看到它把世界帶進深淵。但我們不知道,只好走過瞧。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這種事兒只有透過記憶,才能在腦中存在。這種事兒能想像嗎?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有些人非常希望我們記得。我們記住,對他們是莫大的安慰。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另外有些人非常願意看到我們遺忘。遺忘有利於他們維持政權。多卑鄙!我們要對抗專制,就算是記住屠殺是我們對抗專制的唯一方法。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記憶能提醒我們中國政府說謊的方式。他們說中國人民早就對「天安門廣場上的反革命暴亂做出了正確的判斷」。但是每年的六、四,便衣警察阻止人們進入天安門廣場。 為什麼?假如中國老百姓真的做出了所謂的「判斷」,那為什麼不讓人們進入廣場去譴責反革命分子?便衣密布,說明這個政權不相信自己的謊言。
我們記住六四,是因為人腦受到巨大衝擊之後,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開始恢復。就算我們下定決心從明天開始遺忘,也肯定忘不了。
※作者為是普林斯頓大學退休教授,現在在加州大學河濱分校教書。他專門研究中國現代語言,文學,通俗文化與政治文化。
轉載自〈美國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