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存亡之秋」講話的第二天,4月26日,風雲突變,一上班就接到緊急通知,到海澱區開會,傳達鄧小平的重要講話。
鄧講話的主題,就是「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這也是當天《人民日報》社論的標題。
我當時的第一感覺,是八個字:激化矛盾、反應過度。唉,怎麽就沈不住氣了呢……我知道鄧大人是開鋼鐵公司的,但這一回,顯然對形勢有誤判,硬得既不是時候,也不是地方。
這篇社論的最直接效果,是激發了北京高校學生的4.27大遊行。這次遊行組織得相當好,可以說是聲勢浩大、秩序井然。
我近距離觀察了這次大遊行,不是因為對遊行本身有興趣,而是因為我要到人大會堂參加一項活動:「北京市勞動模範、模範集體表彰大會」。在驅車赴會的過程中,有許多機會和遊行隊伍遭遇。

車到白石橋,我們就被遊行隊伍堵住了。我註意到他們舉的橫幅、標語牌和呼喊的口號,既講策略,又有針對性:「廉潔的中國共產黨萬歲!」「堅決擁護黨的正確領導!」「人民警察人民愛,人民警察愛人民!」這是策略性。
「和平請願,絕非動亂!」「旗幟鮮明地反對貪官!」這是針對性,針對的是4.26社論。
「人民萬歲!理解萬歲!」「媽媽,我們沒有錯!」這是打感情牌。
旁觀的市民確實被感動了,紛紛給學生送水、送飲料、食物,甚至往學生的口袋裏塞錢。
攔阻學生隊伍的警察也表現了巨大的克制,這麽大的場面,沒有發生一起流血沖突,堪稱奇跡。
當時我很欣慰地認為,經過文革和1976年的天安門事件,我們的政府和群眾都成熟了。
後來的事態的發展,證明我樂觀得太早了。
我們七轉八繞,好不容易上了長安街,人大會堂前已經是人山人海,我們只好繞道從側門進入會場。
這是每年五一勞動節前表揚勞動模範的大會。不過,這次被評為勞動模範的,不僅有傳統的掏糞工人,而且有所謂新時代的新人,例如京海的王洪德、信通的金燕靜和四通的本人。
陳希同在大會上講了話。他講得枯燥乏味,我們聽得心不在焉。
大家的心,都牽掛著大會堂外面的風起雲湧。我默默地祈禱這次遊行能平安落幕,我希望學運就此畫一個句號。因為學生遊行阻斷了交通,我們的營業大廳空空蕩蕩,日銷售額一落千丈。我們平均每天的營業額不能低於100萬元,否則就是虧損。我希望盡快找到止損點,我相信,沒有人比我更想盡快和平結束這場抗爭,生怕有人攪了大局。
恰好也是4月27日那一天,有一位朋友從美國回來,他是專程回來趟渾水的。他叫劉曉波,是四通派車把他從機場接回來的。
劉曉波後來被官方媒體公開指控為操縱學運的「黑手」,並發表了批判他的長篇文章《劉曉波其人其事》,其中有這樣的文字:「今年4月,北京發生動亂後,劉曉波決定提前結束在美國的訪問講學活動,接受『中國民聯』的派遣,於當月27日匆忙回到北京,直接插手學潮,極力煽動動亂。四、五月間,他經常奔走於天安門廣場與四通集團公司之間,與該公司總裁萬潤南多次密謀策劃,對於動亂的不斷升級起了極其惡劣的作用。」

中共的許多官方文章,常常誇大其詞,有的地方甚至要反其意而讀之。
「經常奔走於天安門廣場與四通集團公司之間」,其實是「偶爾有過交往」;「多次密謀策劃」,其實是「有過一次談話」;「對於動亂的不斷升級起了極其惡劣的作用」,其實是「為了使學運的和平結束做出了不懈的努力。」
4月28日,我接受了《科技日報》記者陳東的采訪,談到了4.26社論和對學潮的看法。
4月29日,劉曉波和吾爾開希聯袂到四通來找我,地點是在我的辦公室。曉波剛從美國回來,我說他是回來「趟渾水」的,那時候他意氣風發,挽起了袖子,擺出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架勢。
劉曉波在美國的訪問工作本來要到1990年才結束,他提前回國,確實是因為他有那種以天下為己任的使命感。
第一次見到吾爾開希,感覺很好:陽光、帥氣……而且有靈氣。一開口,就和我套近乎:「萬總,我以前就找過你,卻讓你的部下給擋住了……」
「什麽事情?」我有點好奇。
「我們想組建一個北京高校聯合的文工團,希望能夠得到四通的讚助和支持。」
「嗯,不錯的想法。不過,先得等大家回到學校,回覆正常秩序之後才有可能。」
於是,我說起昨天有記者來訪,我對她說,我不同意4.26社論對學潮的定性。首先,學生的正當訴求不等於社會動亂。實際上,學生的行動得到了廣大群眾的同情和支持。為什麽?因為他們滿腔熱情,充滿正義感,對推進改革抱著很大的期望。他們提出的反對腐敗,反對「官倒」,這也是廣大群眾共同的心聲;他們擔心改革出現停頓,甚至有走回頭路的危險,這也是廣大群眾共同的憂慮;他們希望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和經濟體制改革進行得更快些、更好些,這更是全體人民共同的心願。確認了這些,朝ᰀ之間的對話才有基礎。
我還說:腐敗不是改革帶來的。改革帶來的是繁榮,而繁榮伴生了腐敗,腐敗是繁榮的陰影。這十年是我們國家發展歷史上最好的十年。雖然有問題,但只有深入、配套改革,才是出路。重要的是生產力的發展,只有經濟上去了,通過政治體制改革和法制建設,加強了對權力的監督和制衡,廉政才會有基礎。
民主是昂貴的,是要付出代價的。而且民主制度的建設是一個過程。接著,我便開始訴苦:「你看,你們一上街,交通就堵塞,顧客就上不了門,我們就做不了生意。我們的鋪面是租來的,要付租金;資金是從銀行借來的,要付利息;四通裏裏外外兩千多員工,端的是泥飯碗,你們要考慮到我們的承受能力。」
我說,我們原來預計過了「頭七」,4月22日耀邦的追悼會開過以後,就可以消停。大家剛想偃旗息鼓,結果出來一個「4.26社論」,又把大家的火給拱了起來。4.27的大遊行組織得很好,看來,大家的情緒一時難以平覆,馬上就是「五一」假期,接著又是「五四」70周年,估計要過了5月4日才能消停了。
劉曉波當時就向吾爾開希建議,以後不要再搞這種大遊行了。應該回到校園裏,借這個機會把校園民主搞好。學生成立了自治聯合會,教師也可以成立教師聯合會。或者教師和學生一起成立校園自治的民間組織,像北大的三角地那樣,在師大的校園裏也開辟一個類似的自由論壇園地。這個自治會主要是為了爭取學生的權益,增加校務的公開性、透明性,學生和教師應該能參加校務管理。
應該說,這些想法很務實,也很平和。我由衷地讚成。而且,我們對政府到目前為止的表現,除了4.26社論的定調離譜,其他方面的應對都持正面肯定的態度。例如對耀邦悼念活動的安排,對耀邦生平的評價,新聞媒體對學生遊行的正面報導,在4.27大遊行中警察的克制和容忍。特別是,政府已經開始和學生對話,這是自1949年中共建政以來,破天荒的第一次。我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良好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