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如果有人發現了什麼新鮮事,經常只是突顯自己對於過去歷史的盲點。MAGA運動也是一樣,早在川普希望將製造業帶回美國,讓美國再次偉大之前,美國人曾經對製造業的興盛憂心忡忡,認為應該將農業帶回美國,讓美國再次偉大。
美國希望將製造業帶回美國並非始自川普,從歐巴馬的「再工業化」到拜登的「重振製造業」,美國歷屆總統均提出重振製造業的政策。至於川普1.0時提出以關稅等保護主義促進製造業也非首創,早在歐巴馬時期,便向中國發動反傾銷調查,開徵反傾銷稅,以避免中國商品的傾銷傷害美國製造業。拜登使用包括關稅與投資限制等方式,以增加企業離岸生產成本 ,推動製造業回流美國。川普1.0除了發動301調查,發動貿易戰以保護本國製造業之外,還推動廢除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重新談判為美墨加協定(USMCA),也有部分和保護美國汽車業有關。
美國製造業流失帶來許多困境,例如喪失藍領階級工作機會,造成鐵鏽帶沒有大學教育的白人「絕望死」的慘狀。也讓許多人懷念五〇到六〇年代時,父親在工廠工作便可養活一家人的和樂融融景象消逝,家庭支柱為之瓦解,道德日漸淪喪。美國工業那種勤奮工作的精神不在,代之以華爾街投機商人與餐館服務生等M型服務業,讓貧富差距更加擴大。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在川普所懷念而希望複製的鍍金年代中,是美國製造業起飛的黃金年代,卻也是美國人開始感嘆農業衰退的年代,在製造業最快速發達的年代,美國人卻開始擔心製造業的興盛將令美國立國的田園精神喪失,家庭支柱為之瓦解,道德日漸淪喪。因此需要振興農業,讓美國再次偉大。
美國開國先賢中,以傑弗遜(Thomas Jefferson)和漢彌爾頓(Alexander Hamilton)兩人的辯論最為精彩。他們兩人都是華盛頓最親密的戰友,傑弗遜是華盛頓擔任總統時首任國務卿,漢彌爾頓則是首任財政部長,兩人都博覽群書,能言善辯,但卻是天生的死對頭,從內閣會議辯論到報紙,誰也沒有說服誰。但是他們的辯論卻無比重要,不僅決定了美國未來的政治與經濟走向,而且到了1796 年,當傑弗遜和亞當斯(John Adams)競選總統時,已經隱隱有了兩黨制的雛形。
傑弗遜是當時美國最偉大的家族後裔,是最富有的農場莊園主,手下有大批奴隸,就讀於維吉尼亞州的菁英大學:威廉與瑪麗學院,而且他的妻子同樣出身自維吉尼亞州最有錢的家族。而漢彌爾頓生於西印度群島的尼維斯島(Nevis)(今日屬於台灣邦交國「聖克里斯多福及尼維斯聯邦」所有)的基層家庭,用亞當・斯密的話說,是「一個蘇格蘭流動商販的低賤私生子」。他是通過自身努力在紐約州的國王學院(哥倫比亞大學前身)讀書成長,主要由他執筆的《聯邦黨人文集》,更成為影響美國憲政發展的重要文獻。
兩人在許多方面的見解都南轅北轍,傑弗遜是大農場主,以菁英的角度洞悉世事,認為應該由他們承擔社會責任,提拔有能力者加入菁英階級。漢彌爾頓則是進步派,認為社會制度應該讓付出者有所得。但是傑弗遜信任人民,主張權力越小的政府才是越好的政府。漢彌爾頓則認為不該放任人民自由選擇,主張聯邦政府應該擁有相當大的權力才能引導國家前進發展。
傑弗遜認為美國的成功在於農業,漢密爾頓則主張應該取決於製造業和商業的發展。傑弗遜認為由獨立農民組成的農業社會是最好的,他稱之為「自由帝國」。他說:「耕種土地的人是這個國家最有價值的國民,他們活力充沛,富有獨立精神,道德高尚。農民和這個國家是通過人與土地這種持續時間最長的社會關係緊緊綁在一起的」。美國最大的優勢就是「擁有廣闊的土地,不斷吸引農民前來耕作。」
漢密爾頓和傑弗遜截然不同,雖然當時美國是不折不扣的農業國家,漢彌爾頓卻以其對未來的想像,主張農業將使美國貧窮,農業最終將為工業取代。漢彌爾頓心目中的偉大美國並不是田園遍佈的農業國家,而是以工業與貿易為主的未來經濟,他預想工業化、商業化、城市化與貿易是未來世界的主流。
漢彌爾頓認為美國的存亡取決於是否能夠打造出一個強而有力的製造部門,強大的製造部門可以支持強大的軍隊,其外溢效果能夠影響其他產業,為國家經濟提供保障。
除了直接補貼之外,漢密爾頓並且主張美國可以利用進口關稅保護新興產業,等到國內廠商累積一定的規模與製造經驗後,再到國際市場與外國廠商競爭,這樣便能夠促進國內製造業的發展。這個想法後來為鍍金時代的麥金利(William McKinley)所實踐,之後川普認為麥金利關稅(McKinley tariffs)是讓美國再次偉大的重要因素,並奉麥金利為他心目中最偉大的美國總統,鍍金時代則是他心目中美國最偉大的年代。由此可見漢密爾頓對美國影響之深。
漢彌爾頓認為銀行對於發展工業十分關鍵,可以將資金引導至效率最高的工業領域。他本身就是美國第一銀行的創始人,並主張該銀行對於聯邦政府的融資和建立強大的國內銀行體系至關重要,因此被視為是現代聯準會的先驅。親法的傑弗遜則擔心美國銀行代表了太多英國的影響力,他認為憲法並沒有賦予國會建立銀行的權力,認為漢彌爾頓鑽憲法的漏洞,如果不加修正,最終將導致憲法的毀滅。銀行鼓勵投機性格,破壞美國公民的命運和道德。
傑弗遜認為發展製造業不如支持已經建立的農業基礎重要,「那些在地球上勞動的人」是「天選之人」,「上帝在他們心中寄託實質和真正的美德」,他擔心美國社會在工商業和都市化後,人們的勞動倫理也會隨之變質。因此建議美國同胞「讓我們的工廠留在歐洲」。
後來傑弗遜當選美國第三任總統,他確立了田園主義思想,認定他們是神所欽選的農夫,質樸且富有大自然的睿智,更成為美國文化的根本,也是他們守護新大陸、遠離飽受汙濁文明浸染的歐洲舊大陸的使命所在。不過在就職演說上,傑弗遜也反省了他和漢彌爾頓等工商派的差異,試圖用更加寬容的角度看待商業經濟在美國的發展。
美國建國後的70年內,國家被分為農業奴隸經濟為主的南方和工業資本主義的北方,兩者的衝突越演越烈,最後演變為內戰,以林肯總統領導的北方戰勝告終,工業化社會的生產力遠超過農業經濟。內戰之後,美國經歷了歷史學家稱之為「第二次工業革命」的經濟成長與製造業高度發達的階段,無論在鋼鐵、運輸、通訊與能源,都產生史無前例的革命,工業化高度發展,迅速累積財富,超越英國成為全球第一的工業大國。
但正是在這段時期,美國人開始擔憂農業的流失。對他們而言,美國失去的不僅是田園生活,還有立國精神。農業工作機會的流失,將迫使美國人與土地分離,進入工廠成為勞工,捨棄神的旨意與自然法則之外的獨立精神,對機械百依百順。
相較於歐洲的馬克思批評資本主義對工人的剝削,美國的愛默生對工業資本主義的批判往往與自然、土地和農業生活有關。特別是巨大冒著黑煙的火車駛過田園的景象,對於文學家而言,尤其具有象徵意義。梭羅(Henry David Thoreau)是這麼說的:「儘管人群湧向了車站,當煙霧被吹散而且蒸汽被冷凝時,當鐵道員大喊『全部上車』時,人們會感到一些人上車了,但是其餘的人都被碾壓過去。」無論是梭羅的《湖濱散記》,或是加德林(Hamlin Garland)的《主要旅行之路》,都是對工業資本主義斲傷田園生活的反思與抗議。
農民開始集結起來,對於過度發展製造業而忽視農業不滿,美國史學者萊波爾(Jill Lepore)認為這是美國早期民粹主義起義的發源之一。據她在《真理的史詩》中的敘述,農民們開始攜手合作,呼籲組成合作農業,要求對銀行和鐵路進行管制,並結束公司壟斷。近百萬來自南方和中西部的小農戶,湧向一個名為「格蘭奇」(Grange)的組織。1873年7月4日,他們發表了《農民獨立宣言》,呼籲結束壟斷的暴政與金融資本主義。不僅農民,受薪工人也組織起來,於1869年成立「勞工騎士團」,到1880年時,已有70萬名會員,像製造業巨頭發起挑戰。由於存在共同敵人,農民有時也會加入聲援工人運動,例如1877年成立的「農民聯盟」就曾聲援勞工騎士團的鐵路罷工。
這些農民與工人,都認為美國的聯邦政府與國會已經由少數企業巨頭所壟斷,所謂的「鍍金時代」,不過是鍍資本家的金,農民與工人都無法雨露均霑,算不上美國的偉大時代。特別是1877年,鐵路工人為了資本家削減工資,而在全國各城市舉行罷工,海斯總統派軍隊強迫結束罷工,這是美國聯邦政府首次動用軍隊支持大企業對抗勞工,讓他們更相信政府已經為製造業巨頭與金融資本家壟斷。
這些條件有助於李斯(Mary Lease)領導的民粹主義運動,最終和亨利・喬治(Henry George,孫文在《三民主義》中大量抄襲其土地主張)等人一起匯聚成以農民聯盟為主的人民黨(People’s Party),並拿下了西部四州,成為美國內戰結束以來第一個贏得選舉人票的第三黨派,成為美國重要的民粹主義政黨。人民黨並和民主黨共同提名布萊恩 (William Jennings Bryan)成為總統候選人,而他的對手,就是川普的偶像麥金利。
布萊恩幾乎在每一方面,都和麥金利站在對立面。美國國會在1890年通過《麥金利關稅法案》將平均進口關稅提昇至49.5%,除了用來支應聯邦政府預算外,也遵循漢彌爾頓的思想,用關稅來保護製造業。布萊恩則是1894年在眾院時,在一項關稅法案中添加所得稅修正案,規定收入超過4,000美元的美國人,必須支付2%的聯邦所得稅。雖然這項修正案隔年就被最高法院裁定違憲,但是相比關稅,向富人課徵所得稅更符合公平正義,布萊恩成功利用民粹主義將自己塑造成與富人對抗的窮人代表。
1893年美國發生經濟衰退,很多農民與工人的生計受到很大的影響,民粹主義的影響力大增。布萊恩以高超的演說技巧聞名,演講時嗓門極大,肢體動作十足,極具煽動力。他競選時走遍27州,行程兩萬英哩,直接聽眾高達500萬人。有位反對他的共和黨人聽了他的演講,忍不住同意他,但是等到隔天冷靜下來,見到報紙轉載他的演說內容,幾乎完全不同意,可見其演說之魅力。
布萊恩主張保障農業,促進工人的權益,反對今日被稱為涓滴經濟學(trickle-down economics)的政策,他說:「有些人認為,如果你立法讓有錢階層富裕起來,他們的財富就會滲透到下面的人身上。然而民主黨的理念是,如果你立法使大眾富裕起來,他們的財富就會向上輸送,直到他們之上的每一個階級。」
他的參選嚇壞了銀行家與大企業,結果非但未能阻止金錢影響政治,反而讓企業家大舉捐款給麥金利,共和黨花了700萬美元競選,民主黨僅有30萬美元,最後麥金利當選總統。
麥金利擔任總統是美國少見的帝國主義時期,他於1898年向日漸衰落的西班牙發動美西戰爭,從西班牙手中獲取波多黎各、關島與菲律賓等海外殖民地,還控制了古巴一段時期。接著又併吞獨立的夏威夷共和國,使其成為美國領土。相較之下,布萊恩則是對帝國主義心懷警惕,支持古巴獨立,反對美國佔領菲律賓。
一個部門的衰退,往往會引發各種懷舊的感嘆。當美國的製造業明顯超越農業時,儘管製造業的產值早非農業所可比擬,但是依舊有人認為農業才是美國精神之所繫,農業部門的衰退,不僅是一個部門的沒落,更是美國立國精神的式微。
農業部門的沒落,讓很多人擔心失業問題。農民因此組織起來,從格蘭奇到農民聯盟,吸引了上百萬農民加入,農民運動也隨之激進化,有些人轉向左翼,也有些人走向民粹主義。隨著農民聯盟成為人民黨,民粹主義也大舉進入美國政治,最後匯聚為對布萊恩的支持,和川普的偶像麥金利競選總統,成為窮人與富人的戰爭。
今日美國製造部門的衰退,在歷史上並非新鮮事,其所帶來的種種現象與誘惑,與美國農業部門衰退時如出一轍。最後拯救美國農業的並非當初的農業民粹運動,而是日後農業技術的改良,這也是人們在面對衰退部門時最大的挑戰,如何以冷靜的頭腦應對各種困局,抵抗各種民粹即時的誘惑,是最困難的。可惜的是,如果歷史能夠告訴我們任何教訓的話,那就是我們從未自歷史中習得任何教訓。
轉載自《上報》,作者為台大機械系、政大企研所畢業,於法國INSEAD取得博士學位。現為加拿大約克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