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蘇里江,中國疆域最東邊與俄國之間的一條界河,江的西邊為中國,江東岸直到北太平洋海岸四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原本也屬於中國滿洲, 1858年中俄璦暉條約劃給了俄國。
因此這條界河也是觸動兩國民族主義者神經的一條弦線,上世紀60年代大陸一首悠美動人的《烏蘇里船歌》:烏蘇里江來長又長,藍藍的江水起波浪……唱遍大江南北。在唱著這首抒情民謠之時,烏蘇里江兩岸的對立已極之緊張,終至1969年爆發了爭奪烏蘇里江中一個蕞爾小島珍寶島的大規模武裝衝突。
兩岸硝煙濃濃,這時日本電影大師黑澤明與蘇聯合作,拍攝了一部關於烏蘇里江河谷地帶人與大自然關係的劇情片Dersu Uzala(中文德爾蘇·烏扎拉),又引發中國狂轟猛炸般的大批判,指責影片是勾結蘇修的反華黑片。日本電影大師不幸被波及。
日前一個偶然的機會,看到了這部曾獲得1976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的片子。我的感受第一是黑澤明這部偉大的影片以前怎麼會沒有聽說過?大師片子被遺忘如此,是否與中國當年對此片的批判立場有關?第二是這個片子因為國際政治的風波竟然被誤解到面部全非,現在看來匪夷所思,但在當年那個荒誕時代,則是常發生的事。
電影講述沙俄帝國時代一位著名自然地理學家阿森耶夫二十世紀之初兩度到烏蘇里江流域東岸冒險考察,經歷許多艱險,與他的嚮導——一位土著赫哲獵人德爾蘇·烏扎拉有了深厚友誼。影片從阿森耶夫的視角,觀察西北利亞荒野原始之美,原住民赫哲人的淳樸善良天性,和他們對自然滿懷熱愛和敬畏的依存關係。影片最後是,阿森耶夫將年老孤身的德爾蘇·烏扎拉接到他在蘇聯遠東城市哈巴羅夫斯克的家養老,但這位在西北利亞原野中生存力很強的自然之子無法適應城市人生活,最後返回到他熱愛的荒野中。黑澤明此片探討人和自然的關係,表達對原始土著生活形態的理解和讚美,先知般的預示了將會在世紀末成為人類主流思潮的環保生態意識。
電影情節來自於阿森耶夫被翻譯成三十幾種文字的兩部烏蘇里江著名考察遊記《沿著烏蘇里江而下》和《德爾蘇·烏扎拉》。黑澤明早在上世紀四十年代讀到阿森耶夫這兩部名著的日文版《在烏蘇里的莽林中》,大受感動,對烏蘇里江大自然和赫哲族人的生活形態心嚮往之,即想改編拍成電影,此後念念不忘,但直到1971年的三十年後,蘇聯邀請他拍片,黑澤明立刻提出拍攝《德爾蘇·烏扎拉》,其心願才得以實現。因此這是一部百分之百的黑澤明電影。
在黑澤明的鏡頭下,烏蘇里江流域的河流、湖泊、森林、白雪、秋葉,非常的壯美,但這畢竟是氣候非常惡劣的西伯利亞地區,冬季極度寒冷,氣溫可以下降到攝氏零下40度。黑澤明拍片4年,其中整整兩年時間和他的助手是在烏蘇里江的原始森林中度過。
對於黑澤明,他以此艱苦工作來體驗當年阿森耶夫的探險歷程,傳達他對自然的禮讚,毫不涉及任何民族主義的意思形態。只是片子在中蘇關係劍拔弩張的時候問世,題材又涉及有主權爭議的土地,黑澤明這位日本電影藝術大師無意中就成了中共發洩對蘇仇恨的箭靶。中共當年發起對這部片子的大批判,指責這部片子肯定了俄國對烏蘇里江之東的中國土地的歷史主權,指責「阿森耶夫是老沙皇殖民擴張政策的忠實鷹犬」。當年香港的《大公報》也加入這場聲討黑澤明的鬧劇,發表署名「龔念年」的批判文章,說這部片是「反歷史、反人民、反中國的惡毒影片。」
但此一時彼一時,今天的中國與普京的俄國關係又重修舊好。而且被不平等的中俄璦暉條約割讓給俄國,即阿森耶夫探險考察的烏蘇里江之東的俄界土地,在1991年江澤民和葉利欽簽署中俄國界東段協定,已獲得中共正式承認。如今黑澤明這部電影在大陸獲得肯定,「老沙皇殖民擴張政策的忠實鷹犬」阿森耶夫的烏蘇里江考察遊記也在中國正式出版,而且獲得很高的評價。200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出版宣傳將之譽為堪與美國作家梭羅名著《湖濱散記》相媲美的綠色文學經典。
老實說,中俄璦暉條約將黑龍江之北,烏蘇里江之東的一百萬平方公里土地割讓俄國,實在是一宗歷史正確的事,因為在早有生態意識的俄國人手中,這些土地經歷一百多年後,仍然大致保持了當年的原始生態,如果還在中國人手中也就糟蹋了。今天,與俄國共享的烏蘇里江也成了中國少有的未被污染的河流之一,使得那首《烏蘇里船歌》還可以繼續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