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三歲時,有一天回到伯伯僧舍吃午飯,他把我叫進屋去,我立刻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事。進去後,伯伯叫我坐下,拿茶給我喝。他指著一堆茶葉、奶油、糌粑和衣服說,是姑媽家送來的。然後他壓低了嗓子告訴我,姑媽逝世了,我一聽,全身顫抖,一切往事都到眼前。她總是替我拉平衣裳,她是我世上最愛的一個人,跟她在一起時,我多麼愜意自在。現在我大了,什麼事都要自己挑起來,甚至當其他僧侶做事打雜時,我還得監督照管他們。
背誦經文 一生受用
我全心投入學習,把寺院以外的世界都忘記了。我發覺到那些不識字和懶惰的僧侶都只能擔當低下的職務,內心就激發出力量,驅動我努力向上,不斷地背誦更多經文。雖然對有些人背經是很輕鬆的,於我而言卻很艱難。每當一名學生背下一篇經文時,他的師傅就向上師報告,准許那名學生在全體僧侶前背誦一遍。這是蠻可怕的經驗,當日課完畢之後,這名年輕的僧人就站在大殿中央,面對眾僧,開始背誦經文。
我也有過好幾次的經驗,還記得當時大殿的肅穆寂靜,僅有人們輕啜茶水的聲音。要想通過考試,就得背誦下全部的跟禮儀有關的經文。如果一個學生在眾人面前一時忘了而停頓,不僅丟失他個人的面子,也羞辱了他的師傅。我非常幸運地過了一道道關口。由於日日的背誦,僧侶們終其一生都不會忘記。
但是我的經驗不同,長期被關在監獄中,使我把許多在嘎東寺學過的經文都忘掉了。
一名和尚學會了全部基本的祈禱經文之後,可以進一步深造,繼續跟著自己的經文師傅單獨學或跟三四名學生一道都行,不然也可以拜另外一位有學識的學者,專門授業。嘎東是個小的鄉村寺廟,在經文研究方面沒有什麼聲譽。
學習因明學
上師開辦了一個因明學研究班,從拉薩請來一位喇嘛,到嘎東來花幾個星期的時間指導班裡的學生。
格西仁曾(Geshe Rigzin,格西geshe是佛學的學位,等於教授。)是拉薩附近哲蚌寺內有名的高僧,曾經教過我們的上師,我開始上他的課。他的外表和舉止刻劃出樸素和苦修的痕跡,他的聲音很輕柔,有時幾乎聽不見,他說的是拉薩方言,不過還是能讓人覺察到有一絲外國口音。格西出生於印度喜瑪伽邦的克那吾爾,十六歲上到哲蚌寺來修煉,我們稱呼他為先生。整整四個月,他每天給我們講解複雜的佛教因明學哲理,他說,如果真要好好學習,應該到拉薩最大的三個寺廟之一去進修。他將嘎東比喻為一口井,裡面有水,但是誰想游泳,就應該到大海裡去。
直到十八歲我還不知道村莊以外的世界是什麼樣子,我們對中國曾發生的內戰印象模糊,我不記得曾經跟別人談過任何外界的事。對我們鄉間的人而言,外邊的世界彩色繽紛,充滿了新鮮神奇的機器,連拉薩都似乎極為遙遠,我們對西藏的政治情況毫不知情。後來在監獄裡,中國人給我們看中日戰爭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影片。在帕南只有四季的變化讓人們知道時間的流逝,對其他的事全都聞所未聞。
1950年藏人抵抗中國的入侵
寧靜的生活到1950年的10月就被打破了,我們聽到消息,中國將進攻西藏,而達賴嘛已經從拉薩逃亡到印度了。有一天早晨,有幾個僧侶說他們有一個感覺,不久將要發生地震。過了一段時間,我們果然聽說在康區和山南地區確實發生了地震,大家都認為這是一個很壞的兆頭,達賴喇嘛逃離了不久就發生地震,我們的擔憂證實了。
我記得那個時候,我們急急忙忙舉行了一系列的宗教儀式,向保護神祈禱,請求他們保護達賴喇嘛和我們雪山之國的安全。過了幾個月,聽說中國人已經渡過了金沙江,這是西藏和中國邊界的一條河,中文也叫長江。冬天來的時候我們村裡有幾個人從昌都返回來,從他們那裡聽到勢力薄弱的藏軍在康區跟中國作戰的第一手資料。
有兩個人來看我伯伯,其中一個人把頭伸進僧舍的門,並把舌頭伸出來向我們打招呼,問這是不是旺波先生的住所。我請他們進來,同時馬上認出來這兩個人是我爸爸的佃戶,一個叫玉杰,另一個人叫多布杰。「我們剛剛從昌都來」,他們說。我把伯伯找來,不久僧舍就被院內其他的僧侶們擠滿了,大家都想聽玉杰和多布杰捎來的消息。他們告訴我們關於香戈多拉的消息,他是我爸爸的一個佃戶,是個大膽、力強的人,身上總是帶著一個護身符,據說是可以防彈的。香戈帶領大家抵抗中國軍隊的入侵。可是勢力單薄的藏軍跟中國軍隊的實力懸殊,香戈唯一的武器是一把長劍,他很快就投入近距離的肉搏戰。
玉杰和多布杰兩個人輪流說著,有時候停下來喝一口茶,玉杰一停,多布杰就緊接著講下去,他的雙手在空中比劃,把香戈怎麼樣使劍示範給我們看,大家都靜靜屏息聽著。香戈殺了很多的中國士兵,最後他精疲力盡坐在一座橋下休息,從橋上滴下來的血沾染了他的護身符,使得護身符失去魔力,一顆炸彈落到橋邊爆開,把香戈炸死了。這個故事聽來好似是一首史詩,不像真實的事,大家並不感到恐慌也沒有意識到我們的國家已經被侵佔,而且很快將被中國人征服,我不記得自己那時有怎樣的焦慮感。
在江孜朝拜達賴喇嘛
幾天以後,香戈的家人到寺廟裡來見上師,作了一場法事。除此之外,我們的生活還是照舊,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過了幾個月,聽說達賴喇嘛平安返回拉薩了。1951年7月他將到江孜舉行一場佛法,江孜離帕南只有幾天的路程,是一個對印度的貿易中心。爸爸到寺廟裡來,說這是一輩子也難得的機會,大家都應該去見達賴喇嘛,這將是我們第一次有機會去看由佛主轉世的人。
我們早早地啟程了,達賴喇嘛將要抵達的消息轉播得非常快,我們在路上遇到幾十個由村民和僧侶組成的一個個小團體,大家都朝江孜的方向奔去。我簡直不能相信有這麼多人聚集到這兒,每一塊空間都搭滿了帳篷,一堆堆的人臨時升起了爐火,用三塊石頭架成三角形,上面放一個鍋。夜裡面大家擠在一起取暖,睡在露天裡。
他們為僧侶們打掃了一塊地,這塊比較高的平台就成為我們的聚點。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人,放眼望去到處可以看到人們圍著帳篷和爐火,青煙裊裊升入天空。婦女們穿戴著她們最貴重的珠寶和飾物,上面嵌瓖了瑪瑙和綠松石。小商販們到處擺上攤子,販賣各式各樣從印度運過來的飲料。我四處走動,看著那些翹著腿的商販們向客人推銷商品﹕中國的茶磚、鏡子、烹飪器具、香料、紡織品和靴子及玩具。
突然人群中起了一陣騷動,商販們急忙把的貨物捆扎打包,我聽到軍樂的聲音,並看到藏軍列隊走過來。軍樂隊的指揮身上穿著虎皮,士兵們身後跟著一批身上穿著黃色絲綢衣服的西藏貴族,他們雙手向左右搖擺。貴族後面又有一群僧侶,手裡拿著香爐和香燭。僧侶後面有幾個皮膚黝黑的人撐著一把裝點華麗的黃色大傘,傘下面就是年輕的達賴喇嘛,他向群眾點頭揮手示意。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達賴喇嘛,從大傘下面可以看到他容光煥發的臉,我永遠不會忘記。所有的西藏人都把他當成菩薩救世主,我們相信達賴喇嘛是慈悲的佛主轉世的,在雪山之國他是所有西藏人的精神和政治寄托,他不但守護佛教真諦,也保佑人民的福祉。
看到中國官員張經武
沒到江孜之前,我從來沒有體驗過一個商業性的邊界城市會如此生機勃勃,在這裡你可以遇到來自西藏最偏遠角落的人,以前我以為我們的村莊是世界的中心,現在我意識到西藏是一個國家。在當時熙熙攘攘、前來朝聖的商旅和僧侶中,大約沒有一個人能夠預測到,我們當時正大難當頭,下一次大家又聚在一起的時候,會是在監獄裡、在勞改營、和在中國警衛的眼底之下。
有一些謠言說,拉薩最富裕的貴族們將把他們的資產轉移到印度的噶倫堡去,這些人很世故,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情。但那時候,江孜有著節慶的氣氛,人們接肩摩踵地在做買賣或是在祈禱,大部分的人都在祈禱。我還記得人們臉上的表情,他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自己曾經見到過達賴喇嘛。
我們在江孜停留了幾天,我在臨時搭起來的集市之間悠蕩。擁擠的人群正在觀看一個隊伍,並且低聲說﹕「中國人,中國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中國人,他們騎著壯實的藏馬,馬身上點綴著裝飾物,士兵身著藍色的、看起來很不協調的服裝,後來的才知道那叫毛裝。群眾分開站在兩邊,讓隊伍從中走過去﹕五個中國騎兵,後面跟著一些西藏官員,他們穿著非常講究的絲綢衣裳,戴著頭飾。後來我才知道這幾個人裡面的一位叫作張經武,是中國駐西藏的代表,這整個行列看起來不太像一個壯觀的征服者的隊伍,張身後沒有大軍跟隨,也沒有人背著槍。
很久之後,當我在監獄的時候,中國方面公布了一張照片,這是張經武到達江孜的時候夾在擁擠的人群中。圖片的說明是﹕「西藏群眾歡迎中央政府的代表。」這是謊話!人們聚在一起是要看我們的領袖達賴喇嘛,沒有一個人西藏人會跑到江孜來歡迎張經武。以後我們就慢慢地明白,中國當局在製造各種「事實」時,是多麼具有創造性。
班禪喇嘛途徑嘎東寺
我們回到帕南,就好像小孩子出去冒險以後回家一樣。父親說,這是他一生最珍貴的經驗,即使明天就死去,他也感到很滿足了。西藏人相信只要能聽到達賴喇嘛的教誨,就會為下輩子帶來運氣。回到帕南之後,我們舉行了一個慶祝儀式,一方面是大家高興能幸運地見到達賴喇嘛,另一方面也慶幸達賴喇嘛現在成為西藏的精神和政治領袖。達賴喇嘛還未成年時,西藏由一位攝政統治,但是現在中國人來了,未來的前途似乎困難重重,西藏的貴族們決定讓年輕的達賴喇嘛接管權力,他還沒有滿十八歲。
一年以後,我們聽說西藏的第二號人物——班禪活佛,返回到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這中間有二十三年的空檔。他的前任——第九世班禪活佛,在跟拉薩政府發生沖突時,逃離了日喀則,最後死在中國,他的轉世靈童在安多被發現了。聽說班禪喇嘛在通往日喀則的路途中間,會在嘎東停留一夜,我們拼命地打掃寺廟,把一切盡可能收拾得漂漂亮亮。一組和尚把牆壁粉刷一新,另外一些人去清理走道,帳篷搭起來了,我被指定將走在班禪喇嘛身後面替他撐法傘。可惜到了那一天,班禪喇嘛和他的隨從只在寺廟附近稍做停留,根本就沒有到嘎東寺來。大家都感到很失望,可是僧侶們還是非常地興奮,因為他們都看到了班禪活佛。父親說這幾年大家真幸福,能夠親眼看到兩個最偉大的喇嘛。西藏人認為達賴喇嘛和班禪喇嘛是太陽和月亮。現在太陽和月亮都照耀在雪山之國,似乎好運將跟隨我們。
未完待續,下接第三章 暴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