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新版國家安全戰略報告發佈後,中國大陸和臺灣研究戰略和國際關係的很多學者發表了看法。雖然有些學者認為,美國並非在戰略收縮,只是在戰略調整,調整的是戰略方式而非戰略方向,中國仍然是美國的頭號戰略對手,美國並沒有想放棄對全球的主導地位,但更多學者傾向認為,美國是在戰略收縮,不再願意做「世界員警」,承認中國的強大,不想正面和中國發生衝突,明顯表現出對這份戰略報告的某種輕視。
在這些學者看來,美國的戰略優先排序已經發生變化,第一位是處理國內問題,第二位是鞏固西半球的戰略利益,第三位是重振美國經濟尤其是製造業,第四位元才是印太地區,而中國僅在經濟、科技以及印太維度被納入美國戰略考量之中。
這種對美國戰略優先目標的排序歸納,大體沒錯,也體現了美國這屆政府的意圖。美國確實正面臨嚴重的國內治理問題,西半球在地緣政治上的重要性也被重新強調,美國經濟,尤其製造業的衰退,更是兩黨共識層面的焦慮。然而,問題恰恰在於,許多分析由此得出一個關鍵性結論:美國對中國的戰略關注正在下降,中國不再是美國戰略的核心物件,甚至被某種程度「降級」處理。如果這樣來判斷,是一種明顯的失誤。
從報告文本來看,是完全讀不出華盛頓在收縮其戰線,放棄對全球事務的主導,它收縮的只是美國的責任,將責任外移給美國的盟友,要盟友更多承擔起在本區域的責任,但這並不表示美國要放棄在這些地區的主導權。雖然報告不再像以往那樣將中國明確列為首要戰略競爭對手,更沒有在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上攻擊中國,然而,這和對中國是否友善是兩回事,中國依然是報告中隱含的最重要的戰略對手,言辭的克制和強硬並存於整個報告。
我曾撰文表示,從報告的整體戰略邏輯來看,其核心並不在於戰略退卻,而在於戰略重組,它的要義可以概括為一句話:鞏固後方,挺進前方,精準對付中國,將中國的影響系統性地排除出美國主導的地區與領域。大陸和臺灣的諸多學者之所以對報告作出 「輕視性解讀」,我認為原因主要出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不少學者的解讀低估甚至誤讀了這份報告與以往美國戰略檔之間的實質性差異。 表面上看,報告延續了近年來美國將中國界定為戰略競爭者、強調科技與供應鏈競爭、重視印太與台海的基本敘事,因此容易被視為既有政策的再確認。但實際上,這份報告在戰略邏輯上已發生重要變化,美國不再只是強調「競爭」或「管控風險」,而是更清晰地勾勒出一種排他性的空間與體系安排,試圖將中國力量排除在其主導的地緣與制度框架之外。正是由於這種變化並未以激烈措辭呈現,反而以相對克制、技術化的語言表達,使不少人忽略了其方向性意義。
第二,許多學者在分析文本時過度依賴對川普及美國政府當下行為的觀察,而忽視了戰略文本本身的制度性意義。他們更關注川普政府是否在削減海外投入、是否在批評盟友、是否在試圖退出某些衝突,卻沒有意識到,國家安全戰略報告並不是對短期政策動作的總結,而是對至少未來五年戰略方向的制度化確認。用即時政治行為去解讀長期戰略文本,本身就極易低估其真實指向。
第三,在閱讀文本時,部分學者過度聚焦於報告中對中國相對克制、技術化的表述,而忽視了其結構性強硬的戰略安排。這種解讀方式,實際上是「讀語氣而不讀結構」。報告確實沒有使用激烈的意識形態語言,也沒有將中美關係重新定義為價值對抗,但它在空間劃分、體系構建和競爭目標上,對中國的排他性反而更加清晰。比如對西半球,儘管沒有點名中國,但其針對意味非常強,要阻止中國繼續染指拉美,並且限制已經進入拉美的中國力量。可以說,真正的強硬,並不體現在是否公開指責中國,而體現在是否試圖界定哪些地區、哪些領域中國不被允許進入。事實上,即便是在語言上,報告也有對中國強硬的部分。例如,報告明確指出,美國將建設一支能夠在第一島鏈任何地點阻止侵略的軍隊,增強美國及其盟友阻止任何試圖奪取臺灣或通過改變力量平衡使防衛該島變得不可能的企圖的能力。
第四,將報告中對歐洲的批評及對西半球的高度重視,簡單理解為美國力有不逮、被迫收縮戰線。即便這意味著收縮,此「收縮」也並非戰略退卻,而是戰略固本。通過降低在歐洲方向的消耗、重新界定盟友責任,通過明確西半球為不可挑戰的核心地緣空間,美國意在壓縮戰略負擔,為在更關鍵的方向集中資源。這種調整,其目的並非減少競爭,而是為了更高強度、更有針對性地應對中國,把它理解為「固本強基」更合適。
第五,類似的誤判還體現在對川普極力推動俄烏停火的解讀上。許多分析將其視為美國對歐洲事務興趣下降的表現,或者川普要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驅動,卻忽略了戰略報告所呈現的整體邏輯:俄烏戰場正在持續消耗美國的戰略注意力和資源,而中國才是美國所認定的長期結構性對手。從這一角度看,試圖讓美國從俄烏衝突中脫身,並非戰略放棄,而是戰略轉移,是為了將戰略焦距重新集中到中國身上。
第六,也是最根本的一點,許多人解讀過度人格化美國戰略,將川普的個人風格、個人動機,直接等同於美國政府乃至美國戰略界的整體意圖。雖然川普作為總統,戰略報告要反映他的思想和主張,但這種分析方式,掩蓋了這份報告所體現的跨黨派、制度化共識。無論川普個人如何反復,美國戰略界對中國的定位並未發生根本動搖,中國仍被視為最主要的長期競爭對手和需要被系統性遏制的物件。
可以說,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中國並非被美國戰略忽視,而是在更高層級上被重新嵌入——中國仍然是美國必須圍繞其重新配置地緣空間、經濟體系和戰略資源的核心變數。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這份戰略報告並非對中國的「降級處理」,而是一次更系統、更持久、也更具排他性的戰略強化。而它之所以被兩岸學者使輕視,並非因為它缺乏變化,而是因為其戰略轉向的深層含義被低估,而與此同時,美國兌現這一轉向的現實能力又廣受質疑。
在一些大陸和臺灣學者看來,美國由於國力的相對下降,現在無力壓制中國。特別是美國國內政治極化、財政壓力上升、社會對長期對外投入的耐心下降,以及盟友體系的不穩定,這些都被廣泛視為制約戰略執行的結構性因素。過往的經驗也進一步強化了對美國兌現這一戰略雄心的能力所持的懷疑態度。過去美國多次發佈措辭強硬的戰略檔,但在執行層面往往打折,尤其在涉及長期對外承諾和地區安全問題時更是如此。這種「目標高於能力」的歷史印象,使不少觀察者對新報告保持低預期,進而在認知上削弱了其重要性。在這種判斷框架下,這份報告更容易被理解為一種意圖宣示,而非可持續推進的行動藍圖。
轉載自《上報》作者為獨立學者/中國戰略分析智庫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