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 (Aaron David Miller) 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資深研究員
美國面對處於巨變下的中東,如同橫闖大人國、小人國的當代「格列佛」,身受區域大大小小強權所牽制,有必要更詳細了解該區域。在此同時,美國對於這個數十年來投入過度關注的地區,已經較少有不切實際的空想,並明確決定要替此區域的優先事項重新排序。隨著印度─太平洋地區的重要性與日俱增、俄羅斯越來越咄咄逼人、對阿拉伯石油的依賴不再,以及 (在阿富汗和伊拉克耗資數十億美元的社會科學實驗失敗後) 察覺到該地區域的大部分問題已超出美國能力範圍,導致中東地區在美國外交政策中的重要性逐漸降低。當大國重新調整政策時,較小國家也會以既促進又損害大國利益的方式進行調整。
該區域政治新格局共有5大特徵,均由來已久,而在這樣一個「美國理念」往往無法延續的地區,美國若希望盡可能保護自身利益,重點就在於正確解讀形勢變化。
阿拉伯之冬
若用西元一世紀羅馬歷史學家塔西佗 (Tacitus) 的話來說,暴君死後的最好日子,總是在第一天。儘管十多年前老老少少阿拉伯民眾走上街頭,反對數個獨裁政權的殘酷手段、專制的政治和經濟政策,帶來「阿拉伯之春」的希望和可能性,但他們最終未獲救贖或解脫,反受逆火襲擊。在巴林和敘利亞,舊政權依然長存。在埃及,經過一年混亂的伊斯蘭統治後,軍方奪取政權。在葉門,殘酷的內戰正在進行。即使在突尼西亞這個唯一真正有可能進行民主改革的國家,獨裁者現在也掌握著近乎絕對的權力。在黎巴嫩、利比亞,甚至伊拉克,棘手的內部鬥爭和外部干預,導致有效而公平的治理幾乎無望。
簡而言之,阿拉伯世界的大部分地區仍然處於混亂之中,陷入看似不可逆的失能狀態。尤其是伊拉克和敘利亞,很容易受到聖戰恐怖組織和伊朗的影響。美國實施積極的反恐政策,因而在伊拉克和敘利亞部署軍隊;但在其他地方,美國扮演的角色主要限於支持聯合國和其他多邊努力,反映出帶頭解決區域問題的能力、意願和興趣均欠奉。
中東曾有埃及、敘利亞和伊拉克「三阿拉伯國家鼎立」的狀態,彼此競逐權力和影響力。如今這三國依然是重要國家,但重要性、影響力和投射力量的能力已大不如前。「阿拉伯之春」和國內各種挑戰讓三國逐漸式微,新的權力中心浮現。
一項重要發展是非阿拉伯國家的權力中心崛起。儘管各有內部挑戰,土耳其、以色列和伊朗都成功以運作相對良好國家之姿崛起,擁有巨大經濟潛力和強大軍事和情報組織。一個(以色列)是美國在中東最親密的盟友,儘管當前兩國政府關係緊張;一個(伊朗)是美國的長期敵國;一個(土耳其)則是北約成員國,在某些問題上與美國合作,但在其他問題上我行我素,特別是在敘利亞問題上。
最重要的是,這些國家都有能力向外投射自身力量,進而影響區域穩定和美國利益。美國如何與這些政府打交道,特別是伊朗和以色列,將影響該區域未來幾年的政治局勢。
留意波斯灣
已經浮現的一個阿拉伯權力中心則是波斯灣,原因顯而易見。不同於鄰國,沙烏地阿拉伯和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兩政權都安然度過「阿拉伯之春」,成為能力和穩定的代表。這兩國身為主要的石油出口國,藉著俄烏戰爭推升油價、增加全球對波斯灣石油的依賴,擠身主要經濟受益者之列。再加上《亞伯拉罕協議》(以色列與阿拉伯聯合大公國、巴林關係正常化)、伊朗的持續性威脅,以及沙國王儲薩爾曼(Mohammed bin Salman)等高風險型領導人,波斯灣地區在區域和美國眼中為何如此突出並不難理解。
然而,儘管波斯灣地區的重要性蒸蒸日上,但美國對該區域的影響力卻越來越薄弱。這主要是因為薩爾曼的魯莽行徑,從干預葉門災難性內戰,到封鎖卡達,再到持續侵犯人權,尤其是在沙烏地駐伊斯坦堡領事館謀殺異議記者卡舒吉等。對於密切關注事態的人來說,美國在2019年9月伊朗襲擊沙國兩處石油設施事件中未做出強烈回應,也明白顯示兩國關係已降溫。即使在當時,早在拜登當選之前,已讓美國區域盟友和夥伴越來越有感,美國外交政策制定者還有其他優先事項。
因此,許多區域參與者適應大國的重新調整,意識到必須減少依賴大國、開始彼此接觸。這個過程將產生複雜而持久的影響,不可否認的是,俄羅斯和中國是迄今為止最大的受益者。
隨著薩爾曼和拜登政府之間的緊張關係加劇(從石油價格到人權等各個方面),沙烏地阿拉伯持續與俄羅斯、中國深化關係。這不是為求引起美國決策者注意的伎倆,相反的,這反映出一個更廣泛戰略,目的是確立沙國的決策獨立性。薩爾曼希望能夠根據需要,轉向與區域和全球其他參與者合作。在石油定價方面(透過OPEC+)與俄羅斯合作顯然對他有利,而且獨裁者都沆瀣一氣,他們不會在侵犯人權問題上向他施壓,也無須對可能限制武器銷售的立法機構負責。
此外,薩爾曼希望讓沙烏地阿拉伯躋身世界前15大經濟體,而中國就其經濟規模而言,不可避免地與此宏願息息相關。另一個關鍵因素則是波斯灣地區的穩定性,這有賴於沙國緩和與伊朗的緊張關係。因此,中國在斡旋沙國和伊朗融冰時,可說是輕而易舉。現在沙烏地阿拉伯正在尋求與伊朗、俄羅斯和中國一樣加入上海合作組織,我們可以預期中國的影響力將會增強。
這些進展相當驚人。沙烏地阿拉伯非但沒有領導親西方聯盟來對抗宿敵伊朗,反而正與伊朗重建外交關係,並與美國的其他敵國往來。雖然美國仍然是沙烏地阿拉伯的主要安全夥伴,但沙國也購買中國的軍事裝備。正如沙國外交部長的費瑟 (Saud al-Faisal) 在2000年代曾告訴《華盛頓郵報》記者奧塔韋 (David Ottaway) 說,我們想要與華府保有的雙邊關係,既非一夫一妻的天主教婚姻,也非離異後分道揚鑣,而是可以擁有不只一妻的穆斯林式婚姻。
儘管如此,中國就算有意願也不太可能在中東完全取代美國,遑論中國並沒有意願。既然美國海軍已經解決中國在該區域的主要安全問題 (亦即保護波斯灣石油的流動),何必試圖取而代之?
(翻譯:吳巧曦,責任編輯:楊淑華)© Project Syndicate 原標題為《The New-Old Middle East》
轉載自《上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