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權力的遊戲》製片人監製,「網飛」( Netflix)新劇集《三體》(3 Body Problem)改編自一部中國同名暢銷科幻小說。儘管中國一直對這類小說進行審查,但這部小說依然在中國大受歡迎。
1967年的一天,北京,一名天體物理學生葉文潔親眼目睹她的父親被(「文革」中的)紅衛兵批鬥毆打致死。後來,為了避免受到懲罰,她加入了一個位於內蒙古的軍事項目,但條件是永遠無法離開基地。
在這個寒冷的前哨站,在一個巨大的拋物面天線下,她對人類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她一生致力於研究,並取得了科學突破……將高功率無線電信號廣播到外太空。這一行為將產生嚴重後果,而這一切都源於在北京那災難性的一天。
這僅僅是對《三體》中跨越宇宙的情節的概述——這部科幻史詩也涉及了秘密的科學計劃;一個在恆星之外的太陽系中的外星物種;還有一個描述了幾千年來偉大文明興衰的奇怪的電子遊戲。
北京出生的劉慈欣的暢銷小說是他《三體》系列的第一部,曾因其令人費解的時間跳躍、哲學困境和對科學理論的密集探索而被認為難以改編 (中國改編的電影在2017年被擱置)。
但是現在,它通過「網飛」劇集登上了國際熒幕,這也是《權力的遊戲》主創大衛·貝尼奧夫(David Benioff)和D·B·韋斯(DB Weiss)遲來的回歸計劃。早期的評論對他們是否能(改編)成功產生了分歧。
更重要的是,原著小說取得了難以置信的成功——2006年首次在中國《科幻世界》雜誌連載,並由劉宇昆在2014年翻譯給西方讀者。它的擁躉包括巴拉克·奧巴馬(Barack Obama)和《權力的遊戲》作者喬治·R·R·馬丁(George RR Martin)。
在2015年獲得了最著名的「雨果獎」的最佳小說獎之後,這使他與《沙丘》的作者弗蘭克·赫伯特(Frank Herbert)和《基地》系列的作者艾薩克·阿西莫夫(Isaac Asimov)齊名。這本書和它的兩部續集已經在全球售出了近900萬冊。
今天,劉慈欣被譽為將中國科幻小說推向世界的人——考慮到中國歷史上對科幻小說的壓制,這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壯舉。
「在40多天裏,僅在北京,就有1700多名受害者在批鬥會上被毆打致死」,這是在《三體》英文譯本上開頭的一段話。「還有許多人選擇了一條更簡單的道路來避免這種瘋狂。」這部小說以1967年為背景,在接下來的十年裏,由於學生領導的激進「紅衛兵」逐漸轉向用暴力來擁護毛澤東的共產主義政策,有多達200萬人在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中喪生。
許多受害者自殺是為了「被迫結束痛苦」。而在《三體》的現代情節中,科學界發生的無法解釋的自殺事件暗示了這一事實。但是,與這段真實的歷史如何塑造劉慈欣作品中的事件相比,更引人注目的是,毛澤東政權如何在現實世界中塑造科幻小說的進程。
科幻小說的休眠期
劉慈欣出生於1963年,正是中國「文化大革命」發生的三年之前。美國蒙大拿州立大學的中文教授李華說,在那個時代,科學家、作家和其他知識分子被打成「反革命」,並被送到勞改營進行「思想改造」。李華是《後毛澤中時代解凍時期的中國科幻小說》的作者。
撇開共產黨的宣傳不談,在這段時間裏幾乎沒有文學作品出版——對於科幻作家來說,渡過動蕩的政治局勢尤其困難。「很多常見的主題都是禁忌,」李華說。「比如說,在毛澤東時代,馬克思列寧主義沒有對宇宙中是否存在外星人做出規定。」
隨著科技創新與科學發展的雄心被宣傳成腐敗的西方資本主義的產物,「中國的科幻小說在19世紀60年代早期到1967年仍舊處在休眠狀態」,李華說。 但是,正如《三體》的後記所揭示的那樣,在目睹了1970年4月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劃過天空後,六歲的劉慈欣還是會被「說不出的好奇和嚮往」所打動。
幾年後,他在父親的牀下發現了一箱書——包括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的《地心遊記》——他發現自己懷有一種決心,就像他書中的角色葉文潔一樣,這種決心最終會產生深遠的影響。「我的堅持都源於我父親這幾句話,」劉慈欣在2019年接受《光明日報》採訪時表示,「他解釋說,那時候,這些書只能屬於個人的私密閲讀。」
毛主席在1976年去世,正如葉文傑在《三體》中「文革期間經歷的恐怖逐漸消退」一樣,1977年鄧小平上台後,改革開放、對唯智主義和西方的開放時代,也讓科幻小說短暫繁榮起來。
正如鄧小平在同年所說——「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1979年,《科學文藝》雜誌開始發表翻譯和原創的科幻小說,年輕的劉慈欣也第一次開始動筆創作。但是,正如「噩夢般的記憶」重現會讓他小說中的葉文潔相信,「真正的痛苦才剛剛開始」一樣,共產黨也會阻礙科幻小說的再次復蘇。
由於擔心西方思想更大程度地傳播到中國,鄧小平的反對者開始反對他的自由主義政策,1983年,共產黨發起了一場「清除精神污染」運動,「旨在根除受西方啟發的『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潮,」李華說。宣傳部門「挑出特定的(文學作品)類型來攻擊和壓制:包含鬼故事、暴力、性、反科學假設和對社會主義存在隱晦批評的科幻作品,並將它們列為『精神污染』。」
葉永烈等主要作家在中國發射第一顆衛星進入軌道時寫了關於太空旅行的故事,並受到了譴責,《科學文藝》雜誌被迫出版非虛構作品,並在此過程中更名為更不引人注目的《奇談》。李華說,幾個月後,鄧小平結束了這場活動,但「許多科幻作家」「感到失望和情感上的傷害,離開了這個領域」。
即使科幻小說再次復興,政治敏感性也阻礙了它的發展。劉慈欣的第一部完整小說——1989年的《中國2185》(一個關於毛澤東在虛擬現實中復活的賽博朋克幻想)——提供了一個有趣的例子。李華說,這說明科幻敘事「由於敏感的社會政治話題而被阻止出現在印刷品上,但後來又在網上發表。」但她補充說,許多這樣的作品很快就會被刪除。
這部小說是在(中國)軍隊被派往天安門廣場暴力鎮壓抗議活動的兩個月前完成的(小說第一章開頭的背景)。這一事件同樣破壞了《科幻世界》(《科學文藝》的最新名字)1991年在成都舉辦一次大型作家會議的計劃。這一事件的消息震驚了潛在的國際客人,導致只有十幾名外國作家參加了這場原本可能更重要的分水嶺活動。
當今中國的科幻現狀
今天的中國與劉慈欣長大的時代已經不同了。隨著90年代經濟的快速發展,這個國家現在是一個現代化和繁榮的國家,但也是一個以使用面部識別技術作為國家監控工具,建立社會信用體系,對公民的可信度進行評級,以及擁有現在世界上第二多人造衛星的太空計劃(目前有600多顆衛星繞地球運行)而聞名的國家。
科幻作家韓松在其2013年發表的期刊文章《中國科幻小說:對現代化的回應》中說:「中國的戲劇性轉變本身就是未來主義的。」他在文章中用「科幻」來形容中國的經濟奇蹟。並稱,「現實……是虛構的東西。」
事實上,伴隨著這些技術的發展,科幻小說在中國蓬勃發展。上世紀90年代,隨著《侏羅紀公園》和《黑客帝國》等電影上映,「雨果獎」得主菲利普·K·迪克(Philip K Dick)和阿瑟·C·克拉克(Arthur C Clarke)的西方作品登上了書架。
到了世紀之交,《科幻世界》的發行量達到了40萬份,是同類出版物中發行量最大的。2019年,另一部由劉慈欣導演改編的電影《流浪地球》在中國獲得了驚人的6.73億美元票房,標誌著中國科幻電影的分水嶺。那麼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呢?
「政府審查制度在社會政治問題上相對嚴格,」李華解釋說,「但在科技問題上相對寬鬆。」因此,大多數作家會自我審查他們的作品,儘管像另類歷史這樣明顯敏感的話題仍然被避免提及。就在2013年,穿越敘事還被禁止出現在電視劇中,因為它們被認為缺乏對中國歷史的尊重。
儘管如此,社會政治批評對中國作家來說並不是不可能的:「對『文化大革命』的批評在中國並不是什麼被禁止的話題,」翻譯家劉宇昆在2015年的美國網上論壇Reddit線上「極客」大會上說。
2015年,一名宇航員在離地球350萬公里外的國際空間站上漂浮。與此同時,劉慈欣成為首位獲得「雨果獎」最高獎項的亞洲人。儘管如此,他的書還是不免暴露了其構思的敏感本質。
畢竟,帶有「文革」背景的章節(英文版《三體》的開篇)在中文原版中被移到了中間部分,因為擔心政府審查機構會覺得這些章節過於政治化(在「文革」結束30週年之際,這是一個特別敏感的話題)。
八年過去了,第一次在中國舉行的世界文學大會因爭議而蒙上陰影,在2023年的活動中,幾名提名者被莫名其妙地宣佈沒有資格獲得獎項,引發了人們的擔憂,因為他們是出於政治原因被中國共產黨盯上的。
大衛·貝尼奧夫(David Benioff)和DB·韋斯(DB Weiss)在「網飛」上的新劇集以與該書英文版相同的方式開始,他們不必擔心審查制度。為中國觀眾製作的完全不同的《三體》電視版已於2024年1月開始在中國播出。
相反,西方製片人將在未來幾周面臨觀眾的關鍵性判斷,他們的故事會在劉慈欣的原著小說基礎上展開,並與原著小說有所不同。
《三體》劇集已於3月21日起在「網飛」上映。
轉載自BBC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