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寧(Konstantin Sonin)美國芝加哥大學哈里斯公共政策學院教授
在俄羅斯總統普丁(Vladimir Putin)下令全面入侵烏克蘭兩年半後,俄羅斯經濟簡直像是一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謎團。如果你要說俄國經濟步履蹣跚,這是西方制裁、克里姆林宮把軍費開支凌駕於一切之上,以及烏克蘭無人機成功襲擊俄羅斯煉油廠所致,你可以找到大量證據支持你的觀點。但若你想強調的是俄羅斯經濟的韌性,指出俄國內企業的適應性或消費者很能以國產山寨版來取代進口產品,你說得也好有道理。
事實上,俄羅斯經濟不太妙。制裁確實造成傷害,烏克蘭的無人機攻擊也確實造成破壞、干擾。從長遠來看,許多經濟領域都大開倒車;至於最近宣布大幅增加戰爭支出,從長遠來看,顯然也難以為繼。與此同時,許多評論家預測、希冀的經濟「崩潰」卻距離俄羅斯甚遠,如果普丁繼續執著於戰爭(看似可能如此),他面臨的其他問題都很可能遠比經濟更為嚴重。
「面子工程」動力學
當經濟陷入嚴重困境時,就會導致高失業率和高通貨膨脹。然而,以就業而言,俄羅斯經濟表現良好,其就業率是自前蘇聯時期(當時所有四肢健全的成年人都必需工作)以來所未見的。這種情況有兩個原因:其一是戰爭導致本應成為勞動力的數十萬人傷亡,並且導致約百萬人出逃;二是政府在軍事生產上投入了大量資金。
俄羅斯央行總裁納比烏林娜(Elvira Nabiullina)最近將當前的事態形容為「嚴重過熱」。但這絕不是常規的說法。在正常情況下,「過熱」是指由於產出異常快速成長,導致就業率高得很不健康,進而可能反映市場泡沫或政府過度刺激。然而,俄羅斯因為戰爭和大規模移民造成的勞動力損失,現在已高出新增就業機會;這顯示「過熱」的主要原因是勞動力供給下降,而不是勞動力需求增加。
這也是上半年薪資成長加速的主要原因,7月實質薪資較去年同期大幅上漲8.1%。俄羅斯看似出色的勞動力市場數據,實際上令人擔憂。
在此同時,俄今年年通膨率已接近10%,比任何已開發經濟體都來得高,只是幅度並不顯著。值得注意的是,俄羅斯央行的關鍵利率最近已提高至19%。
這兩個數字意味著,任何以市場利率(通常比央行政策利率高出幾個基點)借款的人,都必須對自己的預期獲利極度樂觀,或預期未來幾個月內通膨將大幅上升。但即使通膨預期持續高居不下,以至於央行無法降息,這也不是故事的全貌。
政策利率和通膨率出現異常背離的另一個原因,在於政府用以支持軍事生產的利息補貼信貸量不斷增加。這種補貼實際上是將納稅人的財富轉移給軍工企業大老闆,亦即普丁的親信。
因此,市場利率在經濟活動中的作用日益微弱,再加上勞動市場緊繃,導致當物價因貿易制裁或全球油價上漲等因素水漲船高時,央行的打擊能力有限。即使通膨還不是很高,但卻已高度持久。
韌性的剖析
儘管如此,那些希望普丁罪大惡極的戰爭可以因為經濟崩潰而劃下句點的人,一再低估了經濟在面對不利環境時可以做出多大幅度的調整。增加軍事開支已大幅提升俄羅斯工業生產,2024年上半年戰爭相關產業的產出,較2022年下半年成長約60%。
但這種形式的政府支持,關鍵因素在於大眾是否願意接受在衛生、教育和民用基礎設施方面減少支出。對窮人來說,針對士兵及其家屬的預算移轉增加,減輕了公共支出降低的影響。據估計,從2023年7月到2024年6月,這些轉移支付超過俄羅斯國內生產毛額(GDP)的1.5%(佔總支出的7.5-8.2%),其中大部分是以撫卹金的形式交給士兵家屬。
在西方制裁和外企撤出導致取得進口商品的機會大幅降低的情況下,一般俄羅斯人是否願意犧牲自己的物質享受就顯得特別重要。有些商品是想買也買不到,典型例子像是賓士和福特等西方大廠出產的汽車;而其他商品則開始要支付額外高價才能取得,例如蘋果iPhone。
許多過去從西方進口的商品,現在被來自其他國家(主要是中國)的低品質商品所取代;進口替代則讓消費者為品質更低的國產商品,支付更高的價格。換句話說,俄羅斯人民願意付出更多、取得更少,為普丁繼續打仗做出物質貢獻。
重要的是,生活水準的下降並沒有反映在整體GDP數據中,因為進口不是GDP的一部分,但進口替代品的生產卻是。當一個經濟體與國際貿易如此迅速脫鉤時,GDP將無法完全解釋普羅大眾的實際經歷。
向未來借貸
俄國在2022年2月入侵烏克蘭後所受的貿易和金融制裁,以及後續逐步擴大的制裁,還有中國、印度、土耳其和其他中間商遭受不斷收緊的二級制裁,無疑削弱克里姆林宮發動戰爭的能力。這些措施提高了俄方急需零件的價格,或對金融交易徵收額外稅金,進而減少俄政府的收入。
但歸功於市場法則,這些制裁都無法迫使貨物和資金的流動完全停止;當交易成本提高時,每筆成功交易的獲利就會上升,從而鼓勵新的中間商想出新的解決方案和漏洞。對普丁的親信來說,處理這些交易已經成為一門利潤豐厚的生意,幾乎與軍事生產一樣。這些解決方案一樣成本高昂,而成本是由俄羅斯一般人來承受。最終說來,問題是他們是否願意承受經濟負荷,而目前似乎還未達他們忍耐上限。
戰爭資金的另一個來源,相當於是向未來借貸。但這不是直接進行的借貸;事實上,俄羅斯政府無法在國際信貸市場上借貸,而在國內即使付出高利息也很難借到。相反的,這指的是俄政府在最近預算中大幅調降教育和醫療保健方面的支出。更重要的是,普丁向未來借貸的形式,是逐步但普遍地廢除市場制度,而這些是俄羅斯人民在1990年代改革期間付出極高代價才取得的。這些制度替俄羅斯2000年代初期驚人的經濟成長打下基礎,自2014年以來,也在西方制裁下,力挺俄羅斯經濟的韌性。
然而,為了發動俄烏戰爭這種大規模戰事,普丁政權需要對經濟施加的控制,已超越這些制度所容許的範疇。但是克里姆林宮必須謹慎行事,以免經濟活動受到太大損害。這就是為什麼儘管已強迫企業不得太快或以太大幅度調高價格,但政府卻沒有正式引入價格管制的原因。為了因應能源價格上漲,政府對汽油和其他石油產品實施出口限制,進而使價格管制需求擴大到其他市場。
20年前,另一個由獨裁者統治的石油資源豐富國家也走上類似的道路。在總統查維茲(Hugo Chávez)及繼任者馬杜洛(Nicolás Maduro)的領導下,委內瑞拉實施價格管制,最終導致經濟災難。委內瑞拉的經濟崩潰現況,或許是俄羅斯政府經濟學家悄悄抵制普丁尋求更多管制的原因之一。
2023年7月,普丁下令將優格製造商達能(Danone)和啤酒製造商嘉士伯(Carlsberg)兩個西方大型品牌的資產國有化,而海尼根(Heineken)則以1歐元價格將業務出售給當地公司。與價格管制一樣,政府在每個例子中都謹慎行事。最初是通過授權國有化的法律,以防止外國企業在2022年入侵後關閉俄國業務。如果有西方企業想撤出俄羅斯市場,可以出售資產和業務,但相對於戰前的市場價格而言,他們將承受重大損失,而且還得繳納過高的附加稅。
然而,在國有化法律出爐之前,沒有任何規定要求私人企業不得關閉、只能出售俄羅斯業務。但即使在法律通過後,達能和嘉士伯在俄業務遭國有化一事仍然震驚各界,因為兩家公司都沒有關閉業務;相反的,他們正忙著談判出售事宜。據推測,這種針對性的徵用,是向其他可能考慮撤出的公司發出訊號。隨著潛在售價進一步下跌,讓他們更有動力留下來。
政府隨意徵用企業的能力,可以藉由阻止有價值企業撤出,而解決戰時的重大問題。然而,這是以核心經濟制度為代價;正如經濟學家埃塞莫魯(Daron Acemoglu)和羅賓森(James A. Robinson)指出,這種制度的侵蝕,最終是我們理解國家失敗原因的關鍵。大規模投資軍事生產、同時廢除市場制度,或許短期內可以增強普丁的實力,但從長期看來,卻會替經濟發展埋下定時炸彈。
在現代史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可以達成持續性的經濟成長,而不朝著國際貿易越來越開放的方向前進。當俄烏戰爭結束、俄羅斯重返國際貿易(除了原料領域)時,近年來所有的國有化事件都將成為驅之不散的幽靈。普丁的戰爭不僅害今日俄羅斯人過著更糟糕的生活,也替未來世代埋下無窮後患。
轉載自《上報》翻譯:吳巧曦,責任編輯:國際中心 © Project Syndicate
原標題為《Making Sense of Russia’s War Econom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