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7日,是法國諷刺周刊《查理周刊》遇襲十周年紀念日。十年前的這一天,伊斯蘭聖戰分子對該周刊發動血腥襲擊,導致數十人傷亡。此一事件不僅震驚了法國社會,也震撼了整個西方世界。隨後,法國數百萬民眾走上街頭,勇敢地揮舞着“我是查理”的標語牌,堅定地表示對言論自由、多元文化等普世價值觀的支持,堅決反對恐怖主義。十年後的今天,反思此一事件,人們能夠得出怎樣的感悟和啟迪?旅法學者、歷史學博士劉學偉先生向我們闡述了他的看法。
法廣:查理周刊遇襲事件已整整十個年頭,首先請您談談此一事件的緣由背景。
劉學偉:主持人好,大家好!
彈指一揮,已經過去十年。其實,這個死了12個人的事件只是在2015-2016年間在法國連續發生的多起大規模恐怖事件中的第一起。在同年11月13號發生於巴黎巴塔克蘭劇院的無差別殺死130人的事件,才是最高潮。之後的2016年國慶日,在尼斯發生的卡車衝擊民眾案,死亡84人,則是第二個高潮。
追溯恐怖主義的根源是一件龐大而艱巨的工作,而且面臨著許多感情因素,遠不是一次訪談可以或可能說清的。這裡只能就事論事地大致挖掘一下。
最遠的根源就是二戰以後,以色列被嵌入地中海東岸的黎凡特地區。以後的太多的事情都沒有處理好,導致以色列過於強勢而周邊的阿拉伯國家過於弱勢,給國際極端伊斯蘭恐怖主義埋下了最深的根。
近一點的根則是伊斯蘭國。它曾經的領土在伊拉克和敘利亞的交接之處。它顯然是利用當時這兩個國家陷入內外戰爭而導致的無政府狀態而發展起來的。
伊拉克陷入混亂始自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薩達姆的政府雖然很容易地就被推翻,但該國就此陷入了長期的半無政府狀態。敘利亞內戰則起於2011年開始的該國政府對反政府抗議活動的武力鎮壓。之後,西方多國介入該國反對派武力推翻政府的運動。這個國家很快陷入烽火連天的狀態。
而那個一度還佔據有相當大一片土地實體的世界上至少迄今規模最大的恐怖組織伊斯蘭國,就在這兩個被打爛的國家的結合部誕生。而且它可不是僅僅滿足於在中東那片漫漫黃沙之上攻城略地,而是大規模地從全世界,尤其是歐洲招兵買馬,然後在全世界尤其是歐洲的範圍內發動恐怖襲擊。據維基百科統計,他們巔峰時期的3萬名戰士中,至少3千人來自西方國家的聖戰自願者,其中很多人還是歐洲白種人。其他的聖戰士也絕大多數來源於地中海周邊的許多國家。這場運動,絕不僅僅是一個局限於黎凡特地區的運動。
西方人對中東地區的大量武裝干涉,沒有導致那裡更多的和平進步而是更多的混亂和生靈塗炭,實在對伊斯蘭國的崛起負有着相當一部分的無可推卸的責任。當然這絕不會是他們的刻意。但至多也只是可以為他們辯解為“好心辦了壞事”吧。
我們今天要談到的法國在2015-2016年間發生的三起大規模和更多起較小規模的恐怖活動,都有明確的伊斯蘭國的背景,而隨着這個伊斯蘭國在國際的全力圍剿下,日漸式微,直至2019年以後,基本不再擁有明確的可控制地盤,在歐洲的這種類型的大規模恐怖襲擊就不再發生了。
法廣:近年來,隨着恐怖主義和暴力極端主義的不斷發展,“宗教”與“激進”的概念往往被聯繫在了一起,您如何解讀此一現象?
劉學偉:宗教始終是一個敏感的話題,它於激進的聯繫就更是敏感。這裡的確只能非常謹慎地略加論述。
宗教是人類文明早期對世界未知的東西太多需求解釋和救助的產物。世界上幾乎所有的文明的早期,都有重要的宗教創立,所謂“開局一個神,故事全靠編”。只有中華民族是例外啦。那裡也有神,但自有國家以來,從未獲得超越人間政治權威的地位。
眾所周知,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三大一神教共同起源於猶太教。他們和大多數其他宗教比如佛教,都有一種獨特的超越性,即它們的神祗的地位遠在人間最高權威,當時就是帝王之上。但凡是宗教,都會談到來世,會超越生死。教徒們對來世、天堂、地獄、末日審判,永遠有比比如無神論的中國人多得多的想象。這方面以伊斯蘭教最為突出。中國人歷史上屈指可數的捨生取義殺身成仁的人物比如荊軻,文天祥、譚嗣同,皆可流芳百世。可是伊斯蘭教的死士大概在人間“流芳”七日即可。因為天主還會給他們更厚的賞賜。
這裡有一個更極端的例子,2018年在印尼,一家六口,父母、兩個青少年的兒子,再加兩個分別是9歲和12歲的女兒,共同發動一起恐怖襲擊,至13人死亡,數十人受傷。死者包括發動襲擊的母親和兩個女兒。伊斯蘭國官宣對此承責。這實在是喪盡天良啊!
而無神論者,怎麼可能那麼“悲壯”地參加類似的恐怖活動?沒有天主會給他們身後的獎賞啊!
佛教徒也不會幹這等事,因為佛祖嚴格教誨他的所有信徒,不可殺生,遑論殺人,更遑論殺無辜的人。
但是近些年的相關發展也說明,極端恐怖主義也不是完全的不治之症。在消滅中東的伊斯蘭國實體之外,在歐洲實施的種種複雜的無法詳述的綜合努力還是有成效的。你看現在的歐洲,不是已經比那些年安靜多了嗎?假設哈,雖然很難,如果以色列最終還是能與巴勒斯坦人和周邊的穆斯林國家達成可長可久的和平共存協議,個人以為,這個伊斯蘭恐怖主義,也不是不可以畫上句號的。當然如果不能如願以償,在歐洲的伊斯蘭恐怖主義行為,即使不會再大熾,也完全可能不絕如縷呀!
法廣:在如今這樣一個媒體信息充塞社會的時代,幾張漫畫因何能夠惹出如此震驚天下的舉措?
劉學偉:這是一種明顯的文化衝突現象。歐洲人總是說,我可以嘲諷耶穌,就可以嘲諷穆罕默德。怎麼能夠舉個例子,讓歐洲人明白,別人的想法可能與你大不一樣。你不能強迫別人和你想法一樣。必要的時候,你還是得尊重別人的風俗。尤其是在這種尊重其實並沒有損害到你自己的核心利益的時候。比如,歐洲人可以叫自己父母的名字,你到屬於其他文明的朋友家拜訪時,可以去叫你的朋友的父母的名諱而不稱伯父伯母嗎?你還是知道應該尊重別人的風俗的嘛。不然,你們之間的朋友關係是不是就會馬上沒得做了?須知宗教具有超越性或稱神聖性,你侮辱他們的先知,會比侮辱他們的父母更讓他們無法忍受。當然為幾張漫畫就那麼野蠻地殺掉那麼多人,本人絕不認同。在諷刺雜誌上刊登漫畫醜化其他宗教先知的那些做法,個人以為,是錯誤的,但並不是死罪呀!不過這起屠殺和比如接下來那兩起無差別大規模殺人案還是略有不同。因為這次殺的人並不是完全不相干的劇院觀眾或慶祝節日的人群。他們本是可以不做這種不尊重別人宗教信仰的事情,或者事後表示歉意的。何況,事前還有相關的嚴肅的,但沒有結果的訴訟發生。西方人若對這類爭議早有更恰當一些的反應,這起恐怖案,還有一些只是沒有死人或死那麼多人的類似的衝突,還是有可能避免發生的。不要太傲慢,只是去檢查別人的錯誤,這樣才有助於消弭不必要的文明衝突。
法廣:在法國這樣一個以言論自由為立國底線的國度,用幽默對待宗教是否超越了這條底線?
劉學偉:個人以為,如此過分幽默,是越過了底線的,而且是完全沒有必要的。近些年來,歐洲的報紙刊物或者廣播電視里,沒有再次出現這樣故意惹怒別人,或可稱為製造事端的“幽默”事態,說明他們還是吸取了教訓。這就很好嘛。
歐洲的政府,相信他們也不希望那些媒體故意去冒犯其它宗教。因為一旦出事,就必須捍衛言論自由,同時還需維護社會穩定。這也真是讓他們左右為難。不過,針對比如猶太人的言論自由,歐洲政府應對起來,就又有另一套邏輯了。這裡的言論,還是有許多不允超越的,甚至是過分的底線的。這種雙標現象,在西方已是年深日久,習而不覺了。當然我也知道,歐洲發生過二戰時的大規模屠殺猶太人歷史事件。他們對此深感痛悔和戒懼也是理所當然。但是中東的長年戰亂,死傷無算,加上難民大批流入歐洲,還有我們刻下正在討論的大規模恐怖事件,難道還不足以讓歐洲人印象深刻嗎?
不過,如果法廣能播出我的這番言論,也證明,在歐洲,還有着比其它許多地方多得多的言論自由,可以接受一些比較深入的批評。本人對此深表欣賞。
轉載自《法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