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歷了一場艱難的選舉之后,德國總理默茨在當選后的翌日(5月7日)就展開了外交之旅,到訪的第一站是巴黎。實際上,默茨剛剛在德國聯邦議院的選舉中經歷了一場非凡的考驗。在原本只是例行公事的這場選舉中,默茨卻在第一輪投票中意外失利,引發多方擔憂并震撼歐洲。后經聯邦議院修改議事規則,這位保守派領導人才得以在當天舉行的第二輪投票中當選,令整個歐洲釋然。此一事件暴露了這位保守黨領袖及其與社民黨組成的聯盟在政治上的脆弱性。當選后,默茨面臨着多重艱巨挑戰。我們在今天的本節目中,請長期生活在德國、深諳德國政治生活并對國際事務頗有見解的「歐洲之聲」社長廖天琪女士來談談她對本次德國大選及其意義的看法。
法廣:本次德國選舉出人意料地一波三折。原本已成定局的勝利局面卻險些丟失。您如何解讀此一事件?
廖天琪:基民盟和基社盟在大選中勝出,由基民盟黨主席默茨跟社民黨談判,組成聯合政府,并各自在自己的黨內推舉各部會的部長,最后臨門一腳就是在聯邦議會中進行對總理的投票,聯合黨本來有微弱多數(328票),這樣的投票只是走過場,應當一舉通過。結果正如您所說的,第一輪議會投票,默茨竟然被自己黨內或同盟的社民黨的某些議員背叛,僅獲得310票,沒達到超過半數的316票,馬失前蹄。這表示聯合政府里有18名議員是不贊成或反對他的。此事震驚國際,最后經過臨時動議,几小時后進行第二輪投票,才算以325票通過。

對於這次政壇「意外」,媒體有諸多詮釋,主要的是兩種意見:一種認為默茨不是眾望所歸的領袖,今后治國理政將遇到諸多困難,警告他未來要具有妥協和包容的態度面對異議;另一種說法指出這是民主制度的特性,政治家忠於理念而非領袖。這些看法都對,我個人的觀察是,默茨以往的經歷,不論是曾經從政并跟當年梅克爾總理競爭而落敗,后改為經商成功,成為身家上億的富人,梅克爾總理2021年下任之后,他才復出政壇。默茨雖具有能進能退的性格,但遇事不夠沉着冷靜,當年他在與梅克爾的對壘中失敗,憤而棄政從商。東山再起之后,其言辭之間還是帶着新仇舊恨的意味,可以看出他胸襟不夠開闊,肚里不能撐船。他的政治理念保守穩重,有時候也走機會主義路線,這從他選舉前,在非法移民問題上,借箭極右的選擇黨的支持,可以看出他并非總是立場堅定的。

不過,默茨作為政治領袖雖然有些缺點和不足之處,但是從這第一次議會投票未通過的表現來看,德國政治家不是「愚忠」,不當yes man應聲蟲的態度,是值得稱許的。第二輪投票通過,表示議員們儘管意見不同,還是能顧全大局,在如今世局動蕩,歐洲和德國面臨挑戰之際,願意妥協,讓新政府盡快成立,擔起責任,卻也是值得贊許的。
法廣:默茨當選后的翌日便展開外訪,到訪的首站是巴黎。此舉傳遞了怎樣的信息?
廖天琪:由於美國川普總統制造的世界亂局,歐洲面臨單獨面對俄烏戰爭的困局、北約會否遭美國退群、歐盟/歐洲在川普搖擺關稅威脅下觀望等待,凡此種種因素,使得歐洲具有深切的危機感。德國上屆政府在國際上的表現十分低調,乏善可陳。德國的經濟三年以來進入負增長,這是戰后從未有的衰敗現象。如今有了新政府,而且眾所周知,原來束縛政府的「債務剎車」法令也已經解除,新政府可以放手借貸,手中將擁有大量資金來源,能夠放手一搏,因此歐盟國家都翹首以待柏林的新動向。

德法兩國是歐盟裡的大國,雖然上屆朔爾茨總理有點靦腆被動, 然而數十年來兩國一向交好。提起德法之間的友誼,二戰后法國戴高樂總統和德國阿德諾總理相擁吻頰、八十年代法總統密特朗和德國科爾總理手牽手、甚至前几年馬克龍和梅克爾的親熱貼臉,這些圖像都會映入人們的眼簾,雙方政治領袖之間親切的肢體語言,傳遞了兩國之間情感上的羈絆。默茨當選數小時之后就開展外交攻勢,第一站就是巴黎。5月7日上午他先跟馬克龍總統在愛麗舍宮會面,雙方就關稅、歐洲安全防務、俄烏戰爭等議題進行商談。二位政治家十分親切并務實地進行會談,并面向媒體,表達了團結、相互守望、共赴時艱的決心。下午默茨就去了波蘭見圖斯克總理,因為波蘭在俄烏戰爭第一線,受到到直接沖擊更甚於別國。而德國對波蘭在歷史上的歉疚感也是始終存在的,兩國之間有着糾結的情感,當年德國總理布蘭德在華沙一跪,表達了對納粹犯罪的真誠懺悔。這次新總理默茨第一時間去到華沙,主要是跟波蘭談俄烏戰爭的未來布局和軍事方面的繼續合作。

法廣:德國新總理及其內閣在國內外面臨的最大挑戰是什么?
廖天琪:默茨在選前就許諾要收緊移民政策,他於一月底二月初在議會提出動議,要在德國邊境加強管制,主要是:拒絕沒有合法入境證件的外國人進入德國、將境內被判決必須遞解出境的外國人強制驅逐出境、在德國境內觸法犯法的外籍犯罪份子必須離境。這個動議在國會中得到極右翼的選項黨的支持而通過,他因此遭到非議,認為他有嫌疑未來會跟選項黨合作。其實德國的移民政策以往實在太過寬鬆,大量涌進德國的外來「難民」,除去戰爭難民是沒有爭議之外,其他來自中東、北非和巴爾干半島的多半是「經濟難民」,而且往往是年輕甚至是未成年的男性,他們來自伊斯蘭文化,有些是來自長年戰火紛飛的地區如敘利亞、阿富汗地區,那里的人,經曆暴力、流血、壓迫、欺凌,心理上往往失衡,一旦到了自由地區,反而不知道法治禮教和人與人之間的尊重,特別是不尊重女性。近期許多起以汽車撞人或持凶器無差別殺人的案例,皆是來自這些地區的難民,引起社會的震動、警覺和反感。新政府在內政上面臨的一個重大課題就是處理「移民、難民」問題。
默茨上任第一天,內政部長就宣布要在邊境加強管制,拒絕并遣返非法移民。此舉令鄰國不滿,當默茨在波蘭訪問時,波蘭的總統圖斯克就表達了他的疑慮,默茨再三表示,這個政策將同歐盟國家共商對策,不會進行單邊處理。
另外,德國這几年的經濟下行也是一個巨大的挑戰,官僚主義非常嚴重。許多基本建設如橋梁、道路、鐵路公路,乃至於學校里裡和公眾界的公共設施都年久失修,有些到了岌岌可危的狀態;還有國防安全問題,由於多年來經費裁減,德國的國防和軍力減弱倒退。俄烏戰爭爆發,這個問題尤其凸顯,在歐洲一般都認為俄羅斯解決了烏克蘭之后,就要開始對付其他國家,因此安全防務也提到議事日程上了。
法廣:在國際問題上,與其前任相比,默茨都有哪些不同之處?
廖天琪:歐盟已經是一個整體,因此許多問題如移民,國防安全,甚至經濟社會問題德國都不會自說自活,而會跟歐洲盟友同步商議,求取達到共識,齊頭并進。即便大西洋聯盟,跟美加等國,甚至亞洲國家,德國都會釆取合作共贏的方針,這跟川普那種目中無人,美國優先的做法是截然不同的。
德國上屆政府實在是流年不利,2021年年底上位的朔爾茨政府是個三黨聯盟,剛接手政權不到三個月俄烏戰爭就開打,令新政府措手不及,而那時新冠疫情的震蕩尚未結束,沒有天時;還有三黨聯盟的政府結搆,導致爭執不休,沒有人和;加上多年累積的老大難問題,故而無法撐起局面。德國整體開始下滑,在國際、在歐盟都發揮不了原來領頭羊的角色。雖然對烏克蘭朔爾茨政府始終如一地支持,但是面對戰爭帶來的能源危機,德國首當其沖,北溪二號油管建好了,尚未投產就關閉,而核能又因上屆政府的決定而被迫於2023年4月全面下馬,德國的能源一時飆升,普通百姓都能感覺到物價上漲,通脹提高,而公共設施亦敗壞,交通運輸落后脫節。近几年德國的鐵路運輸成了笑話,火車誤點的比率高達40%。可以說出門赴約誤點是常態,準時是意外,一切都是德鐵在造孽。
如今,如上所說,多年來政府預算被「債務煞車」捆住了手腳,哪里都缺乏經費,現在開禁,政府將借貸一千億歐元,其中一半投入國防安全,另一半投入社會上的各種設施和投資,人們忽然看到了新的變革將啟動,人心感到振奮。歐洲盟國也期待德國能更多地介入歐洲乃至國際事務。
話說默茨剛從波蘭回來,正趕上5月8日歐洲慶祝二戰勝利80年周年,這給歐洲各國一種刷新歷史、同仇敵愾的氣勢。5月10日,風塵仆仆的默茨又會同英國首相史坦莫和剛分手的法國馬克龍和波蘭總理圖斯克一同到烏克蘭去跟澤連斯基會面,向他表示團結支持的意向,并向普京發出警告,要求雙方停火30天,坐下來談判,若拒絕將有嚴懲。估計普京「不跪」,不會接受脅迫。即便如此,難得歐洲重要國家在此歷史性的日子,如此一致地表態支持烏克蘭,至少能壓制一下俄羅斯因獲習近平前來參加莫斯科「衛國戰爭」勝利80年,跟歐洲的慶祝打擂台的囂張氣焰。
上屆朔爾茨總理說:「不能讓俄羅斯贏這場戰爭」,那么新總理默茨在這個問題上是蕭規曹隨,也將繼續支持烏克蘭。 至於對那個反復無常大西洋彼岸的川普,默茨也跟他通了話,提出要共同解決關稅的摩擦沖撞。因此,世局如今雖然更加紊亂,但是歐洲人開始警覺,世界的地緣政治格局改變了,經貿秩序已被顛覆,氣候變化加劇,全球化受到挑戰,此時此刻人們期盼有一個果斷、強有力的政府來挑起重擔。這一周,默茨有一個很耀眼的開頭,我們且看他下一步。
法廣:默茨當政之后的德國,是否將會在對華立場上有所變化?
廖天琪:2023年朔爾茨聯合執政的政府公布了一個《對華戰略》文件,這是德國首次正式發布這樣的策略性政府公告,提出對華的三種定位——經濟競爭者、制度性對手、應對全球性問題的合作伙伴。其中強調德國的對華政策是和歐盟一致,而不是雙邊的。其實這份文件的基本精神有些不協調,因為總理社民黨的朔爾茨希望一如既往對華建立良好的經濟關係,而綠黨外長則強調人權議題,這兩者難以相容。
出於政治制度、對人權認知、國際秩序理念的差異,德國將中國定義為「制度性對手」,表示要在可持續發展、全球衛生、安全和軍控方面保持交流與合作,同時也呼吁在一些關鍵領域對華「去風險」、「降依賴」。
《中國戰略》表明:德國應在經濟上釆取對沖戰略,避免在中美兩個大國之間選邊站;在價值觀和安全戰略上則選擇美國一邊;在中歐關係方面,選擇與歐洲伙伴國家站在一起;在氣候、國際組織改革等全球議題上,與中美保持「等距離」。在德國政府看來,中美關係走向敵對和中俄戰略伙伴關係過於緊密,均與德國的安全利益不符,尤其是隨着烏克蘭危機的深化發展,中俄關係的走向,直接關乎德國和歐洲的戰略安全。
這份文件是兩年之前制定的,它對德中之間的貿易的確有一些遏制效果,許多中小企業想建立跟中國的商貿關係,卻處處受到德國政府的掣肘。其他民間文化藝術方面的交流看不出有什么具體的負面影響。然而川普2.0以來,美國和歐洲盟友之間的信任關係遭到大幅度破壞,美國對俄羅斯的態度趨於曖昧,對中國更是令人霧里看花。 因此默茨政府未來對華政策也會隨着歐洲改變,對美國持保留態度,而積極地向中國方面伸出橄欖枝,尋求合作伙伴,并放鬆「制度性對手」的敘事。我們看到川普的單邊保護主義,打壓訛詐自由世界的盟友,卻對獨裁者普京、習近平笑臉相迎,這種新帝國主義的做法,只能把盟友推向原來的制度性對手——中國。
不過川普畢竟是國際政壇的「惡性意外」,歐洲的民主國家不會因此放棄自己的自由民主人權價值觀,而去追風獨裁,但是從經濟利益角度和對地緣政治安全的考量,德國和歐洲的對華政策很可能會放軟,并且重新調整。
法國國際廣播電台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