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重返白宮後,一直處於緊張狀態的中美關係更急轉直下,華盛頓對中國推出的高額關稅,以及打算撤銷中國留學生的簽證等種種舉措,無一不引發北京強烈反響。另外,特朗普政府打算取消用於哈佛大學的聯邦資金並威脅禁止該校招收外籍學生的決定,導致美國政府與哈佛大學之間的激烈衝突。在哈佛與政府劍拔弩張之際,中國籍學生蔣雨融在哈佛畢業典禮上的發言在中美政治高度敏感的時刻引發波瀾,掀起的浪花至今仍未平息。蔣雨融的演講因何受到如此關注?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學生的發言真的如此重要嗎?其背後是否凸顯了中美之間的較量?我們在今天的本節目中,請旅美中國學者、紐約城市大學亨特學院兼任教授滕彪先生來梳理並分析一下整個事件及其背後的意義。
法廣:首先請談談,您如何評判蔣雨融的演講?
滕彪:嗯。蔣雨融作為哈佛歷史上首位受邀在畢業典禮上演講的中國學生,她的演講本來是一個沒有那麼大新聞點的事情,或者只是一個引發中國人自豪的事情,但這件事在中文媒體引發了意料不到的、非常激烈的反響。這背後實際上有很多不同的層面、很多不同的角度。比如說中國民眾對精英、對特權的反感。這當然不是近期的事情,這是幾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積累的一個問題。中國百姓對越來越嚴重的貧富懸殊、階層固化現象越來越憤怒。蔣雨融上的哈佛大學,對於絕大多數中國民眾、中國家庭來講,都是一個遙不可及的事情。然後呢,又挖出來她父親曾經做過遂寧市的統戰部長,還有“綠髮會”這個有點官方色彩的民間機構的CEO, 而且呢,又據說她上哈佛大學也有這個機構的推薦 。按照蔣雨融的說法,這個推薦信並沒有用上。但是不管怎麼樣,她從青島、後來上英國私校、又在美國讀書,後來又上哈佛讀研究生,這中間的學費、生活費等等,都是遠超普通家庭能夠負擔的能力,何況還有經濟狀況之外的信息、資歷和社會關係。巧的是就在幾個星期之前,在中文輿論圈更火的“協和4+4”、董襲瑩的事件,也同樣反映出來一些特權腐敗、學歷摻水等等。所以人們也懷疑蔣雨融不是靠她的能力、而是靠家庭背景、特權上了哈佛。而從蔣雨融的經歷來看,她的確是有比較出眾的能力。當然她在中國也算是官二代——但實際上,是一個級別並不高的、相當普通的官員的後代。級別更高的,比如省委書記以上的那些人、比如同樣上了哈佛的習近平的女兒也出現了這樣的事情,恐怕沒有辦法在國內輿論圈引起很大的討論,因為言論審查、新聞管制。董襲瑩和蔣雨融在中文輿論圈成為一個熱點,恰恰是因為她們一方面有一定的特權,但她們的特權,還達不到壓制討論、撲滅輿論的程度。這是一個層面。
另一個層面,是美國社會對精英、對建制的反感,也包括保守派對覺醒文化、進步主義的方案。川普兩次當選和很多選民的反建制、反精英主義情緒很有關係。哈佛作為精英主義、進步主義的著名象徵,自然被川普、被川普的支持者當作一個靶子。已經有很多針對哈佛的政策或計畫,包括要取消他的免稅資格、要停止哈佛國際生的簽證、取消巨額的聯邦資助等等;川普和哈佛之間的爭鬥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在這個時候,面臨巨大壓力的哈佛選擇了來自中國的、來自第三世界的女性蔣雨融作為畢業演講的代表,也是對川普的一個反擊。這背後涉及到大學自治權利、學術自由,涉及到大學和(企圖干涉教育、大學自治的)聯邦政府之間的界限問題。在我看來,蔣雨融事件有很多不同的層面,反映了不同群體的憤怒和焦慮,但是很多人忽略了它最重要的層面、就是川普政府試圖要拿哈佛開刀,用這個來干涉大學自治、壓制學術自由。而他為什麼要拿哈佛、拿常青藤大學開刀?是因為在川普和他的支持者眼裡,這些大學代表了進步主義、覺醒文化,代表了“DEI”(多元性、包容性和平等性),代表了全球化,種族平權、女權、LGBT等等。在美國受過大學、 尤其是精英大學教育的人,支持川普的比率是非常低的,大學教師投票給川普的比率也極低。因此川普要打擊哈佛來向他的選民、向共和黨交代。中文圈有非常多的川普支持者,他們也借這樣的一個機會來攻擊哈佛、來攻擊這個所謂的左翼的大本營。
這裡又帶出另外一個問題:哈佛大學和中國共產黨、中國官方的關係,尤其是蔣雨融所在的肯尼迪學院,它每年都培養很多中共官員,有人開玩笑說它是中共黨校的海外分校,這裡邊也一定會有利益輸送。而在美國政界,無論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都對中共越來越警惕、越來越反感。反共是兩黨少有的共識。而川普政府指責哈佛跟中共的關係,要對中國學生進行更多審查,是非常巧妙的,或說陰險的。因為的確,哈佛在過去很多年裡邊,受到中共官方的影響太大。包括我本人也有一次經歷,就是2015年我在哈佛大學本來有安排了一個演講,但是因為當時的校長和習近平剛剛見完面,所以校方說,我在那個時候演講不合適,就把這個演講給取消了。後來有個學生記者在哈佛校報上寫了一篇長文,標題叫“哈佛世紀的終結(the end of Harvard Century),就講了這樣的事情。共產黨對美國的滲透,當然是個嚴重的問題,需要反對;但是藉此機會污名化所有中國留學生乃至在美中國人,性質就完全不同了。美國政府目前對中國留學生進行更多的簽證限制和背景審查,這是明顯的排華和種族主義,但不少民運人士竟然為此叫好。
法廣:蔣雨融的演講,原本是畢業生的一番講話,為何引發中國社交平台這麼激烈的反響?
滕彪:前面的分析部分回答了這個問題。蔣雨融事件有很多的層面,不同的群體從這個事件里看到了他們所憤怒的、他們所討厭的東西。所以就看到,無論是小粉紅還是反共人士,無論左派還是右派,都對她進行批評。為她辯護的極少。
當下中國面臨非常大的、非常深刻的社會問題,甚至社會危機,比如說階層固化、貧富懸殊、官民矛盾、權力腐敗,同時又有中美矛盾、民族主義、反美情緒。而這個時候哈佛畢業演講的蔣雨融,沒有成為中國人的驕傲,反而被當成了特權、富人、權力的代表,她代表了底層民眾所痛恨的那些東西。
在另一些人那裡,她又成了左翼、覺醒的代表,成了左右之爭的新話題。中文圈的“左右“之爭持續了很多年,左右概念常常是很混亂的。右翼說哈佛代表了的精英化、全球化、覺醒、DEI、政治正確這些東西,這都是右翼非常反對的。而左翼也有很多人指責蔣雨融,覺得她不夠那麼自由,不夠那麼“左“。什麼意思呢?就是她在整個演講里,包括她事後的回應、和網友的一些互動中,沒有對自己的特權有任何的反思。比如說,人們會說”你是靠了權力、靠了家庭背景來上的哈佛“。她回應說“跟她父母關係不那麼緊密”、“推薦信也沒有用上”等等,總之就是靠她自己的努力,或者靠自己的才能上的哈佛。在某種程度上這麼說也沒錯,但是從左翼的角度,就是覺得她對自己的privilege (特權)應該有基本的反思。另外,她熱烈地擁抱全球化,當然是在暗中反擊川普,但蔣雨融作為哈佛碩士,並沒有對全球化的負面影響有起碼的反思。
還有有意思的一點是,小粉紅、包括一些代表官方意識形態的人,他們說蔣雨融所說的普世價值,包括什麼環保的民間組織,和中共的意識形態相違背的。什麼“顏色革命”、什麼“西方勢力”, 都用上了,蔣雨融又成了境外的敵對勢力。而反共人士說她用了“人類命運共同體”,成了共產黨大外宣的代表。實際上,她用的詞是共同的人性,或人性的共同未來,是常見的說法,沒必要非得聯想到習近平的口號。可以看到,各種不同的聲音、不同的立場、不同的語境,在這個事件里非常複雜地交織在一起。
法廣:美國輿論如何看待蔣雨融的講話?如何看待特朗普和哈佛大學之爭?
滕彪:蔣雨融的演講,在英文的媒體當中並沒有引起像中文圈那麼大的反響。當然川普跟哈佛大學之爭是一個很重要的話題,有很多討論,同樣有很多層面,但本質的、核心的一個層面是,川普企圖利用他的行政權力來干涉大學自治、壓制學術自由,從而打擊進步主義、教訓那些反對他的教育精英們。
法廣:在中美展開貿易大戰之際,美國宣布要撤銷中國留學生的簽證,中國政府也做出了強烈回應,這反映出中美政治和中美關係的什麼問題?中美是否面臨“脫鉤”?
滕彪:中美關係在過去八九年裡發生了非常深刻的變化。過去的“engagement“(接觸)政策已經被廢除,實際上有很多人在呼籲中美脫鉤。我們看到中美在貿易、科技、教育、文化等等全方面的進行競爭,甚至衝突。中美關係已經沒有回頭路,在可見的未來十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裡,很難有緩和。我們看到很多美國和中國脫鉤的例子,但實際上人們容易忽略另一方面,就是中國在主動地脫鉤。實際上在川普第一任上台之前就發生了。習近平2012年上台後,就在很多領域促進中美的脫鉤。中國共產黨越來越強調要防止和平演變、防止西方的滲透。一方面中國需要在經濟貿易方面有更多的交流,希望擁抱全球化;但另一方面,在和西方做生意、交往的同時,自由、民主、人權思想也會滲透到中國社會,從而影響到中國的政權、政治體制。 所以中共處在這樣一個矛盾之中,在很多方面是中國主動在和美國脫鉤。
法廣:最後請您談談,您如何看待中美之間目前的較量?兩國能否在短期內實現和解?
滕彪:中國和美國目前的緊張關係不是一天兩天形成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從尼克鬆開始的、幾十年的接觸政策,實際上越來越顯現出很多問題。歐美和很多國家都期待中國能夠融入全球化,然後通過更多的貿易、市場化、更多的融入全球機制來推動中國國內的政治變化。簡單的說,就是通過經濟的自由化、市場化、全球化來推動政治的自由化和民主化。很多人認為這是一個想當然會發生的事情。但實際上沒有。政治上發生的事情恰恰相反,中國越來越走向極權,人權狀況越來越惡化。然後,隨着中國國力的強大,又對世界秩序——以法治自由為底色的國際秩序——形成了巨大的威脅。所以中美關係發生逆轉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在短期內看不到和解的希望、緩和的希望。中美關係沒有辦法回到過去的所謂蜜月期。雖然兩國也在管控風險,不希望發生軍事衝突、不希望發生中美熱戰。但實際上,管控風險也只能是有限的。從宏觀的、根本的角度來說,中美關係是不會有好轉的跡象。
轉載自《法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