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川普第二任期滿 200 天之際,美國正在經歷一場制度與治理邏輯的急轉彎。
這場急轉彎,不是來自某項單一政策,而是一連串看似不相干的決策:允許輝達(Nvidia)與超微(AMD)向中國出口先進人工智慧(AI)晶片,條件是將其在中國銷售額的 15% 繳交給美國政府;任命政治忠誠度高卻缺乏統計專業的 EJ Antoni 出任勞工統計局(BLS)局長,並一度揚言暫停發布月度就業報告;在佛州海湖莊園的金主晚宴後,立即延宕對某家醫療器材公司極為不利的 Medicare 補貼政策改革。
這三個案例的共同點,是它們都將公共政策轉化為可議價的籌碼,並由總統個人意志「說了算」。
晶片出口的「進場費」
川普的晶片交易案,是這個轉向最鮮明的案例。今年 4 月,川普政府以國家安全為由,禁止輝達的 H20 晶片出口中國,造成該公司當季損失約 25 億美元營收;超微也因此註銷 8 億美元庫存。然而,8 月初白宮突然解禁,但附加條件是兩家公司必須將對中銷售額的 15% 交給美國政府。據報導,以輝達原本可在中國賣出 71 億美元 H20 晶片計算,若按新條件出口,公司須繳交約 11 億美元給政府。
這項新的安排,不僅違反《美國憲法》第一條第九款第五項明文禁止徵收出口稅的規定,也等於承認國安禁令可以用金錢「贖回」。這與中國過去對外資企業「以市場換技術」的談判手法異曲同工,只是中國要求的是技術轉讓,美國如今則變成直接收取「進場費」。
國安政策的「交易化」,對外是地緣政治的訊號,對內則改變了企業與政府的互動模式。正如智庫學者 Scott Kennedy 所言,這代表「美國企業與政府的關係出現重大斷裂」。一旦國安限制變成隨時可以喊價買賣的金錢交易,未來不只半導體,其他敏感產業也可能被納入這種付費邏輯,長期削弱原本以原則為基礎的政策威信。
統計數據的政治化
與此同時,川普在經濟統計數據領域的不尋常動作,則展現另一種「像中國」的面向,亦即統計數據的「政治化」。日前,川普任命 MAGA 核心成員 EJ Antoni 接掌 BLS,此人不僅缺乏勞動統計專業,還曾公開質疑 BLS 的數據可靠性,並在接受訪問時表示應暫停月度就業報告。雖然他在外界反彈聲浪中收回這番話,但這已足以動搖市場對美國官方統計數據的信任。中國的經驗值得警惕:近年中國國家統計局曾停止公布青年失業率等敏感數據,理由含糊,其背後邏輯是避免公開不利數據將有損政府形象。然而,一旦市場懷疑數據被政治干預,投資信心與政策預測能力將會迅速下滑。阿根廷在 2007 年開除通膨統計負責人後,政府多年虛報低通膨數字,結果導致債市崩盤與資本外逃。美國若在川普治下走上相似道路,即使短期內沒有造假數據,長期的信任侵蝕恐將難以逆轉。
金主晚宴與政策延宕
第三個案例則來自醫療政策的「金主化」。今年 3 月,賓州醫療器材公司 Extremity Care 的執行長 Oliver Burckhardt 在海湖莊園參加高額捐款者晚宴,向川普遞交一份反對限制其高價皮膚替代品 Medicare 補貼的宣傳單。翌日,川普便在社群平台轉貼該內容,一個月後更宣布延後實施改革。該公司此前一週向挺川的超級政治行動委員會(PAC)捐贈 500 萬美元。這種「捐款—見面—政策延宕」的節奏,雖非美國政治首次出現,但總統親自參與並快速回應,將行政權赤裸裸地納入交易化過程,與中國地方政府為大型企業提供「定製化政策」,以換取投資或政治支持的做法如出一轍。
國家權力的市場化與「美國優先」的另一面
這三個案例背後,是同一種治理邏輯:公共權力被視為可配置的資產,政策可以根據利益談判被開放、延後或修改。對中國來說,這種「國家資本主義」模式由黨政體系主導,企業存續與政策待遇往往取決於政治忠誠與對國家目標的配合;對美國而言,這樣的模式則是對過去「市場先行、政策為公」秩序的逆轉。川普的版本更強調個人化交易——政策條件由總統直接與企業高層面談決定,並可能與政治獻金、選舉利益直接掛鉤。
川普的支持者或許會辯稱,這是一種「美國優先」的靈活手段:藉由向外資或出口商收取回饋,政府可獲取財源,同時維持對中國的技術優勢;透過統計數據話語權掌握,避免「不準確的統計」影響市場信心;在醫療補貼問題上延後改革,則可「保護患者與產業」。但反對者則指出,短期的政治收益可能掩蓋長期的制度代價。當企業習於用銀彈繞過國安限制,它們將不再投入符合政策要求的技術創新;當統計數據被懷疑染上政治色彩,市場決策與公共討論的基礎將被侵蝕;當政策延宕與金主利益直接掛鉤,公共利益將讓位於私人收益。
民主外殼下的國家資本主義
從外部觀感來看,這 200 天的美國,確實在某些領域變得「更像中國」。中國長期被批評缺乏市場獨立性與政策透明度,而川普正將美國部分關鍵政策領域引向相似的路徑。不同的是,中國的國家資本主義背後有一黨專政的制度支撐,美國則是在憲政民主框架內,由總統個人行動重塑遊戲規則。但這種「民主外殼下的個人化國家資本主義」恐怕更具破壞性,因為它不是制度設計的必然產物,而是權力運作邏輯的基因突變,除了在短期內繞過制度防火牆,也可能會逐漸侵蝕自由民主法治的制度根基。
當川普第二任期剛滿200 天,這場美版國家資本主義的實驗已初見輪廓。問題在於,美國的制度韌性能否承受未來三年多類似模式的持續衝擊?當美國變得更像中國時,世界將只剩下一種錢權交易的「新常態」?對全球而言,這不只是美國的內政問題,而是當代國際政治經濟秩序可能面臨的一次劇烈震盪。
轉載《上報》,作者為中正大學傳播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