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9月9日,俄國無人機侵入波蘭領空,時逢法國總理交接,德國執政團隊民調低迷,有著測試歐盟防衛能力,以及對外政策承諾的連貫性的意味。
作為歐盟核心的德國與法國即使持續表態,無論戰事多艱難都將持續援助烏克蘭。然而,歐洲能否在往後成為烏克蘭的主要戰略支柱,仍然持續受到各界討論以及俄國的試探。
軍事方面,歐洲全力增產火砲彈藥、強化防空,也難以替代美國在遠程精準打擊、指揮控制、情報支援、高端防空與裝備維修等領域的主導地位。
制度層面,歐盟雖相繼推出「烏克蘭機制」(Ukraine Facility)、「歐洲和平基金」(EPF)擴充預算,以及協調防務產業的計劃。但實際產能與戰場部署效能仍然需要時間,歐洲當下面臨着制度與承諾之間的落差。
執政不穩與極右翼崛起
德國與法國近期的內政情勢不穩,兩國領導人雖堅定支持烏克蘭,但國內政治逆風可能削弱其對外承諾的持久度。德國的梅爾茨(Friedrich Merz)內閣民調低迷,福薩民調研究所(Forsa)的「趨勢氣壓錶」(Trendbarometer)調查顯示,德國聯邦總理梅爾茲的施政滿意度只有21%,立場極右翼的另類選擇黨反而以26%的支持率領先其他各政黨。
法國同樣陷入政治危機。馬克宏總統的第二任期後半段,政府施政受國會牽制、頻頻更迭總理。在2024年中,馬克宏於歐洲議會選舉失利後冒險解散國民議會、提早大選,試圖扭轉劣勢。然而選舉結果未如所願,極右翼「國民聯盟」(RN)和激進左翼「法蘭西不屈」(LFI)均保有強大影響力,馬克宏的執政陣營仍未過半。
2025年9月,他起用親信,年僅39歲的前國防部長勒科爾尼(Sébastien Lecornu)為總理,這已是兩年內第五任,顯示執政團隊極度不穩。由於極右的「國民聯盟」(Rassemblement national)作為關鍵少數,一方面拒絕任何加稅或向歐盟讓步的政策,另一方面又在符合其利益時戰術性支持政府預算,迫使馬克宏政府有時需倚賴極右點頭才能推動法案。
德法內政的紛擾對其對烏政策造成兩大影響:其一,領導人需分散精力應對國內挑戰,對外政策連貫性難免受損;其二,極右翼反戰或疑歐聲浪崛起,使對烏援助在部分選民中失去共識。
如果經濟下行或選舉將至,持續軍援和國防政策可能成為被攻擊的目標,且容易受到來自俄國境外滲透的影響。德法若要成為真正可靠的援烏政策,首先必需解決自身的政治問題。上述相似的問題,如今也台灣上演。
歐洲難以取代美國
烏克蘭戰場上,歐洲盟國近年大幅擴充軍援規模,在常規火力方面的貢獻已接近甚至超過美國,但是在軍事科技能力仍與美國有明顯落差。截至2025年中,歐洲各國對烏軍事援助累計已十分可觀。
根據基爾研究所的追蹤數據,歐洲對烏承諾的雙邊軍援金額(包含武器與財政)約為每年440億歐元,而美國為約480億歐元;若歐洲將對烏支出從GDP佔比0.1%提高到約0.21%,即可填補美援中止後的缺口。
以主要國家為例,德國目前每年對烏援助約60億歐元,只需增至90億歐元;法國則從約15億增至60億歐元,即可與美國對應水準相當。就經濟體量而言,幾十億歐元的額外支出並非不可承擔。因此在財政供給上,只要歐洲國家願意齊心,理論上能彌補美國退出後的空缺。
更令人矚目的是歐洲軍援模式的轉變。傳統上美國軍援多來自自身庫存調撥,而歐洲因庫存有限,近年改為直接向軍工企業下單生產,再交付烏克蘭。這使得歐洲在武器生產供應上的比重迅速攀升。2025年5-6月,歐洲新增的對烏軍援中有將近一半是透過工業合約採購的新造武器,而非清倉庫存。
歐洲業者如德國萊茵金屬公司、法國Nexter公司等也在政府支持下擴大產能,擴大生產各類彈藥和防空飛彈,以滿足烏克蘭前線消耗。這些努力使烏軍不致「彈盡援絕」,在常規武器供應上歐洲展現了相當的持久力。
然而,歐洲能提供的火力「量」並不代表能全面替代美國在技術「質」上的支撐作用。美國對烏援助中許多關鍵要素目前仍無可取代:一是戰場情報、監視與偵察(ISR)能力。美國憑藉全球最先進的衛星網絡、無人機與電子情報系統,為烏克蘭提供關鍵情報,使得烏克蘭的無人機奇襲作戰能屢次成功。
烏克蘭高度依賴美方提供俄軍坐標進行精準打擊,許多遠程導彈攻勢都離不開美國情報的加持。歐洲國家雖也有情報能力,但無法達到美國的廣度與深度,短期內更難以建立起美式的情報融合中心。正如基爾研究所分析指出,歐洲目前「沒有可替代美國的情報方案」。
遠程精確打擊與防空反飛彈領域。美國提供的HIMARS多管火箭、ATACMS戰術導彈、愛國者長程防空系統等,對削弱俄軍後勤和保護烏克蘭城市發揮了關鍵作用。歐洲雖有自己的精兵利器,如法義合作的SAMP/T防空飛彈,但整體數量有限,覆蓋範圍和效能難以全面匹敵美軍裝備。
後勤維修與指揮控制方面。美軍為烏克蘭部隊提供的大量裝備,像是M777榴彈炮、M2步兵戰車等,後勤維修主要由美方或受訓人員負責。此外,跨戰區的戰略空運、重型直升機投送能力,長期以來都是美軍在支持,例如:美軍C-17、C-5運輸機隊,歐洲自身遠程運輸機規模與空中加油能力明顯不足。歐洲若失去美軍,將在戰略支援、作戰指揮和軍事情報三大層面出現難以彌補的缺口。
綜上所述,歐洲在常規軍備供應上已成長為抗俄的中堅力量,但在高端軍事能力上短期內無法完全填補美國的空白。在俄國眼中,歐洲的軍事嚇阻遠不足以替代美國的超級大國能力。因此近期俄國才大膽的派遣無人機入侵波蘭領空,也更加肆無忌憚地測試歐洲的防衛能力。
制度雄心與現實差距
為了支撐對烏克蘭的長期支援並減少對美依賴,歐盟近年推動制度設計,從調整預算紀律、創設專款基金,到協調軍工產業合作,試圖打造協同一致的歐洲防務體系。其中幾項關鍵舉措包括:
烏克蘭援助機制(Ukraine Facility):歐盟委員會於2023年提議建立,2024-2027年擬提供高達500億歐元資金援助烏克蘭,用於支持其政府運作、經濟重建和部分防務相關支出。這是歐盟首次為特定第三國設定多年度的大型援助框架,旨在提供穩定、可預測的資金管道。
擴充歐洲和平基金(European Peace Facility):為歐盟域外任務提供資金的離預算工具,2022年打破禁忌開始用於資助對烏軍援。截至2025年初,歐盟通過EPF已為烏提供超過110億歐元軍事援助,但是各國對於資金提供的份額仍有不同程度的保留。
聯合採購與防務產業整合:面對彈藥告急和庫存耗盡的壓力,歐盟自2023年起陸續推出「增產支援法案」(ASAP)等措施,目標到2025年底提升產能至每年200萬發炮彈。同年還啟動了「歐洲防務產業加速共同採購」(EDIRPA)計畫,編列3億歐元鼓勵各國協同採購、擴充關鍵軍備產線。
2025年3月,歐盟委員會更提出了《2030備戰計畫》(ReArm Europe),呼籲成員國至少40%的國防採購須聯合進行,並深化歐盟與烏克蘭軍工業的融合。歐盟也計劃透過共同發債籌措最多1, 500億歐元長期貸款供國防產業升級。
上述舉措彰顯了歐洲追趕軍備現代化、提高自主防務的決心。和冷戰後數十年因循慣例相比,這些制度創新可謂突飛猛進。然而,制度設計的宏偉藍圖能否轉化為實際戰力,仍面臨重重挑戰。
首先是軍工產能的提升速度遠趕不上戰場消耗節奏,正如英國皇家三軍研究所(RUSI)的報告所言:「歐洲國家在將資本和意志轉化為生產力方面舉步維艱」,其原因包括官僚程序冗長、產業鏈瓶頸、人力與原料短缺等。
例如:增產炮彈需擴建工廠、培訓技工、確保火藥供應,每一環節都不可省略,導致產能爬升有物理極限。2024年下半年起,歐洲軍工生產方才明顯提速。歐洲155公厘的炮彈年產量已從2022年的25萬發增至2024年的130萬發,但與烏東高強度消耗相比仍嫌不足。
另一挑戰在於軍事科技的發展步調,歐洲近期雖啟動多項聯合研發,例如:第六代戰機FCAS、新型戰車MGCS、加強太空和網戰能力,但這些專案進展緩慢,難以在未來數年內產生可用的戰力。
由於各國意見不一、分工不明,使得投入未必集中高效。即便有共同基金輔助,成員國往往還是偏好將訂單留給本國廠商,尤其是德法兩國的矛盾最為深刻。導致跨國合作項目效率打折。歐洲已建立協調防務的制度框架,但是基礎設施和產能仍未跟上。
最後,還有政治一致性的考驗。防務整合涉及國家主權與產業利益,成員國願景未必一致。近期歐盟雖在緊迫感驅動下達成若干共識,如6月歐洲理事會重申要協調擴軍、減少對美依賴。
但真正推動時,各國財政壓力不同、威脅的認知各異,有些國家對長期無止境援烏心存疑慮。因此歐洲能否保持決心,持續投入並團結協作,是制度能發揮效能的前提。
事實上,這些問題早在2014年時就應該被重視,將近十年的時間內歐洲都沒有真正克服政治協調層面的問題,甚至連防衛的共識的形成都顯緩慢。錯失整軍經武的大好時光,反而要現在的政府與社會連本帶利的承擔。
脆弱的防衛共識加固中
德國和法國作為歐洲的核心強國,擁有雄厚的經濟財力和一定程度增強軍力的意願,客觀上也具備承擔的潛力。但是相較於中俄伊朝的分工,仍然是一場不同起跑點的比賽。
歐盟層面的創新機制正在為持續支援烏克蘭鋪平道路。然而,不可忽視的問題在於,歐洲尚難以獨力提供全面的戰略保護傘和高端軍事支援,尤其在情報、遠程打擊、先進防空和戰略威懾方面對美依賴甚深。
歐洲自身的防務工業轉型和部隊現代化仍處於起步階段,無法在短時間內彌補這些關鍵缺口。因此如果美國援助突然中斷,歐洲縱然傾全力填補,也難免出現戰力真空和協調混亂的風險。
對歐洲而言,當前最務實的路徑是在強化自身防務的同時,竭力維繫跨大西洋合作。歐洲並非手無寸鐵,但是還需要時間整合資源與協調目標,德國總理梅爾茨計劃在2029年前將國防支出提高到GDP的3.5%,法國亦提前至2027年實現國防預算翻倍。
烏克蘭戰爭是對歐洲的一次歷史性考驗。如今的德國與法國在風雨中撐傘,雖顯吃緊卻未曾放手。相對於印太地區正在醞釀的另一場地緣風暴,歐洲國家的準備值得印太各國未雨綢繆,至少在軍事物資儲備、彈藥生產,以及電戰和太空能力方面應開始提前倡議,預備方案。尤其是我國,很難承受十年的政爭與牛步化的調整。
轉載自《上報》作者為台灣大學國家發展研究所博士候選人/東協經濟貿易文化發展協會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