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士頓書評》編者按:2025年11月13日,哈佛校報《The Harvard Crimson》發布了一篇爆炸性調查報導《Email Cache Reveals How Former Harvard President Larry Summers Stayed in Jeffrey Epstein’s Orbit》,公開了美國國會監督委員會新解密的數百封電子郵件,其中有哈佛前校長Larry Summers在2000年代中期與Jeffrey Epstein的交往。Larry Summers2001年以「能管錢的強人」身份成為哈佛校長,獲董事會奉若神明,權力空前。他把哈佛當成「全球最強知識企業」:狂換華爾街團隊、祭無上限獎金、槓桿拉滿、利率交換、私募占比近50%、囤Allston數百英畝地、賣學院命名權,2001-2005年校產從182億衝到259億,年化近20%。實則把哈佛變成超級對沖基金。2008危機爆發,所有地雷齊炸:現金斷流、補保證金數十億,被迫發60億美元五十年高利債救命,單年蒸發110億,Allston爛尾。早在2006年,董事會已因燒錢失控與風險被無視,逼他辭職。他離開時說:「我不是被教授趕走的,是被錢趕走的。」
2025年11月13日,哈佛校報《The Harvard Crimson》發布了一篇爆炸性調查報導《Email Cache Reveals How Former Harvard President Larry Summers Stayed in Jeffrey Epstein’s Orbit》,公開了美國國會監督委員會新解密的數百封電子郵件,證實Larry Summers在2000年代中期與Jeffrey Epstein的交往遠比外界已知更頻繁:不止多次私下晚餐、Epstein曾兩次造訪Summers的校長官邸,甚至在Epstein已被定罪後,Summers仍於2013-2019年間接受他捐款給哈佛相關計畫,並在郵件中向Epstein求助政治建議與個人生活諮詢。這件事迅速被媒體放大,引發哈佛重啟調查、Summers暫停教學與辭去OpenAI董事會職位。
但對熟悉Summers的人來說,這並不意外。他從來都是那個相信「只要結果夠好,過程可以談」的人。也正是他,把哈佛徹底資本化,再也回不去了過去的哈佛。
Lawrence Summers ,1954年出生於紐澤西的猶太中產家庭,父親Robert Summers是賓大經濟學教授,母親Anita Summers是麻省理工數學教授,兩個叔叔分別是Paul Samuelson與Kenneth Arrow——兩位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Summers十六歲進MIT,二十八歲成為哈佛正教授,三十一歲終身職,三十五歲世界銀行首席經濟學家,四十六歲美國財政部長。
2001年,四十六歲的他成為哈佛三百七十五年歷史上第一位猶太裔校長,當時也被認為是學術與政策的完美結合,卻沒想到他帶來的是華爾街最激進的資本邏輯。對於這段時期哈佛的最生動的紀錄,來自2005年出版的《Harvard Rules: Lawrence Summers and the Battle for the World’s Most Powerful University》,作者Richard Bradley(前《George》雜誌總編輯)透過五十多位內部人士訪談與檔案,講述了Summers如何把哈佛從古老貴族大學拖進資本市場。這本書2005年8月出版時,Summers當時還在位,Bradley拿到的第一手訪談與文件極其珍貴(包括董事會成員匿名爆料、HMC內部郵件、風險報告原件)。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後,這本書被稱為「最神準的預言書」,因為書裡提到的所有地雷(利率交換合約、私募資本呼叫、Allston房產燒錢、流動性危機)兩年後全數引爆。
2001年的哈佛,前校長Neil Rudenstine因憂鬱症長期請假,哈佛公司(Harvard Corporation,只有七人的最高權力機構)近十年沒有換血,成員多是傳統律師與老校友,對金融市場一知半解。1990年代末網路泡沫讓校產基金小賺一波,但2000年泡沫破裂後立刻賠掉近兩成,董事會驚魂未定,急需一個「能管錢的強人」。Summers正好符合他們的完美人選:前財政部長,曾把俄羅斯與阿根廷經濟玩弄於股掌之間的傳奇人物。於是,一個弱勢的董事會,遇上一個強勢的校長,這導致在哈佛歷史上,出現了校長權力獨大的一段時期。哈佛最高權力來自七人董事會,當時的董事會主動把權力拱手讓出,甚至連校產基金投資策略都要Summers親自點頭。董事會成員後來私下承認:「我們覺得他是神。……我們給了他一張空白支票,而且我們還覺得那張支票開得不夠大。We thought he walked on water… We gave him a blank check. And if anything, we thought we hadn’t given him a big enough one.」[Bradley, 2005, p. 97]
Summers上任的第一百天,就在馬薩諸塞廳的私人晚宴上對董事會說了一句讓全場安靜的話:「哈佛不該只是大學,我們要成為全球最強大的知識企業。“We’re not just a university. We’re going to be the most powerful intellectual corporation on earth.”」[Bradley, 2005, p. 73](這句話不是修辭,而是他未來五年的行動綱領。他相信,一個機構如果不能像企業那樣高效滾動資本,就不配坐在世界頂端。“The most powerful intellectual corporation in the world.”這句話更是成為他的口頭禪。

他第一個施展其宏圖的地方,就是哈佛管理公司(Harvard Management Company,簡稱HMC)。過去,HMC是一群穿花呢西裝的老紳士,靠60%美國股票、30%債券、10%現金的保守配置,穩穩拿8-10%的年化報酬。Summers上任後不到一年,就把平均年齡四十五歲以上的老派投資團隊換血,換成一群三十出頭、剛從高盛、索羅斯基金跳槽過來的「火箭科學家」。他親自面試每一個高階交易員,開出的條件是:獎金無上限,直接比照華爾街最頂尖的對沖基金2-and-20結構。2003年,HMC的薪資表在校內洩漏,五名員工年終獎金超過2500萬美元,其中一位固定收益交易員拿到3500萬美元,相當於當時全校文理學院院長薪水的70倍。校內教授群情激憤,Summers在教職員會議上回應:「如果我們付不起最好的交易員,就不配擁有全球最好的校產基金。」[“If we can’t afford the best traders, we don’t deserve the best endowment.”p. 187,2003年教職員會議,Bradley, 2005]
他給HMC的指令只有一個:把錢滾得比所有人都快。現金與國債的比例從30%一路砍到5%以下,因為「現金是懶人的藉口“Cash is for lazy people.”」(p. 201)。他鼓勵團隊用衍生品加槓桿,最著名的就是利率交換合約:當時聯邦基金利率只有1-2%,哈佛簽下數十億美元的合約,固定支付低利率給銀行,換取浮動收入,表面上看每年穩賺數億美元,實際上埋下2008年虧損18-25億美元保證金、高達20億美金債務的地雷。私募股權與創投占比從不到20%被拉到接近50%,包括大量鎖定期十到十二年的基金,資本呼叫條款苛刻到「三十天內不打錢就沒收全部已投金額」。他甚至讓HMC買下美國東岸數十萬英畝的商業林地,理由是「木材是通脹避險資產。Timber is the ultimate inflation hedge.」(p. 208)2004年,哈佛一度成為美國私人最大的木材持有者。
與此同時,他啟動了哈佛史上最野心的房地產資本操作——Allston計畫。他親自飛到波士頓市長辦公室,拍桌子要求重新分區,然後用校產基金的現金流,低價囤積Allston區數百英畝工業用地與廢棄工廠。2004到2007年,哈佛在Allston計劃砸下超過30億美金(2004-2007實際花費約18億美金),計畫五十年內把校園從劍橋一路擴張到查爾斯河對岸,蓋新科學園區、藝術館、商業住宅綜合體。他對董事會說:「這不是蓋校舍,這是買下波士頓的下一個世紀。This isn’t about building buildings. This is about buying the next century of Boston.」(Bradley, p. 254)背後的邏輯完全是房地產私募基金思維:先用低價鎖住土地,等待城市更新帶來的數十倍增值。
他還把募款變成資本遊戲。2004年,他把「命名權價格表」正式寫進募款手冊:捐2億美元可以命名一個學院(例如Sackler家族後來捐的藝術博物館),捐1億美元可以命名一個學系,捐1500萬美元可以命名一個講座教授席位。2005年,他甚至與新加坡政府談判,差點把哈佛醫學院的一部分研究生課程搬到新加坡,換取對方10億美元捐款——最後因為教授會強烈反對才作罷。2005年,他甚至考慮過把哈佛商學院的部分EMBA課程外包給線上平台,理由是「邊際成本幾乎為零,回報率無限」(原話:Once the content is produced, marginal cost close to zero, return close to infinity. This is the closest thing to printing money that a university can legally do.p. 269)。雖然最後被教授會否決,但這件事讓全校第一次意識到:校長已經把大學當成一家可以切割、打包、證券化的資產。
2004年11月,時任HMC風險控管主管(後來2008-2016年CEO)Jane Mendillo提交標題為《Liquidity Stress Test: What If?》的報告,警告在「利率上升300基點+私募資本同時呼叫20%+股市下跌30%」的最差情境下,哈佛將在90天內出現45億美元現金缺口。Summers則在報告摘要頁寫到:“Extreme scenarios do not happen. Keep loading.”(極端情境不會發生。繼續加碼。)(Bradley, p. 236–237)這八個字後來被《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PBS Frontline紀錄片反覆引用,成為「Summers時代傲慢最經典的物證」。
2005年夏天,Summers親自批准一筆當時哈佛史上最大的單一私募承諾:向Apollo Global Management承諾10億美元,鎖定期12年,資本呼叫條款是「隨叫隨到,90天內不付就沒收全部」。同年,他讓HMC買進智利與烏拉圭共35萬英畝的桉樹林,理由是「中國城市化會讓紙漿價格暴漲」。2006年,哈佛一度成為全球大學系統裡最大的商業林地持有者。
Allston的土地收購更是瘋狂。2005到2007年,哈佛透過空殼公司悄悄買下Allston北區的鐵路貨場、屠宰場、廢棄啤酒廠,甚至包括一塊曾經是馬薩諸塞州最大的垃圾掩埋場。2006年12月,波士頓環球報突然發現「哈佛已經成為Allston最大的地主」,引發居民抗議。Summers親自出面回應:「我們不是投機客,我們是長期持有者。We are not speculators. We are long-term holders who believe in the future of this neighborhood」(p. 261,2006年12月20日Allston社區大會) 但內部文件顯示,他曾對董事會說:「當地居民的反對是短期噪音,長期回報會讓他們閉嘴。The opposition from the neighbors is short-term noise. The long-term return will shut them up.」(p. 258,2005年董事會閉門會議)
2005年10月,HMC固定收益團隊又簽下一筆50億美元的利率交換合約,這次是與摩根士丹利和高盛,固定利率1.8%,期限30年。交易員後來在2009年國會聽證上承認:「這筆交易是Larry親自打電話催我們做的,他說『這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機會』。One trader later recalled: ‘Larry got on the phone himself and said it was a once-in-a-century opportunity. Those were his exact words. We did the trade because the president of Harvard told us to.’」[Bradley,P 241]
在Summers的經濟操作下,哈佛的校產基金從2001年的182億美元,2005年衝到259億美元,5年漲幅42%,年化報酬率長期超過16-19%,遠遠打敗絕大多數大學與對沖基金。若是只是看數字,似乎很成功,但這是一場高風險賭局,Summers 實際上哈佛變成了一隻「超級槓桿對沖基金」,賺得快、也差點死得快。
2008年9月15日雷曼兄弟倒閉的那一刻,Summers的豪賭正式崩盤。利率暴漲,利率交換合約瞬間變成負值,銀行要求哈佛立刻補交18-25億美元保證金;私募股權基金同時發來資本呼叫,總額超過15億美元;12月的薪水、研究經費、承包商款項、學生獎學金,全部要現金。哈佛帳面上還有350億美元資產,卻拿不出10億美元流動現金。股票賣了就是實現巨虧,私募股權根本沒人買,Allston的地更變成負資產。
2008年12月到2009年6月,哈佛做了373年歷史上從未做過的事:先向銀行借15億美元應急,再在2009年1月一口氣發行25億美元五十年期稅務債券,利率高達6-7%,後續又追加10億美元,總共新增近60億美元債務。這是哈佛第一次為了「活下去」而借錢,而且是最貴、最長期的錢。2009財年結束,基金暴跌27.3%,蒸發110億美元。
耶魯、普林斯頓、斯坦福同期也重倉私募股權,跌幅都在20-25%,卻沒有一家需要發行五十年期債券救命。因為它們保留了20-30%的現金與國債緩衝,槓桿只有哈佛的1/3。哈佛則把現金壓到5%以下,把槓桿加到極致。債務的利息從2009年開始每年燒掉2-3億美元,累計已超過50億美元。Allston計畫直接凍結,已經買的地變成爛尾,工地停擺十幾年。
2006年2月21日,哈佛校長辦公室突然發出一封只有三句話的電子郵件:「親愛的哈佛社區:經過與董事會深思熟慮的討論,我將於本學年結束後辭去校長職務。——Larry Summers」。這封信沒有致謝、沒有遺憾、沒有解釋,像一封CEO向股東宣布離職的冷冰冰聲明。全校震驚。
原來三天前、2月17日的董事會秘密舉行會議上。那一天,馬薩諸塞廳二樓的小會議室裡,七名董事會成員(Harvard Corporation)首次集體對Summers發動總攻。會議由Senior Fellow(董事會主席)James R. Houghton主持,出席者包括前美國財政部長Robert Rubin、波士頓環球報前老闆Nannerl O. Keohane、以及剛加入不久的Penny Pritzker(後來的商務部長、現任的董事會主席)。桌上擺著三份致命文件:
第一份是Allston計畫的最新預算:原本預計2005-2010年花30億美元,現在已經燒掉18億美元,卻連一棟主體建築都還沒動工。
第二份是HMC內部風險報告。2005年那份被Summers批「極端情境不會發生」的報告,被重新印出,旁邊附上高盛與摩根士丹利最新的保證金要求預估:如果利率再升100基點,哈佛可能一次要吐出15億美元現金。
第三份是最致命的:2005年12月文理學院(FAS)第二次「對校長不信任投票」,這次以253票對137票通過——哈佛373年歷史上,第一次有學院連續兩次公開否決校長。
會議持續了七個小時。據後來《紐約時報》與《Crimson》的多方訪談重建,Summers一開始仍試圖反擊:「你們給了我權力,現在市場只是暫時波動。You gave me the authority. The market is just experiencing a temporary dislocation.”」(p.346)但董事會已經徹底翻臉。Rubin(他當年財政部的老上司)親口說:「Larry,我們不是在討論市場,我們是在討論哈佛能不能活過下一次利率會議。Larry, we’re not talking about the market anymore. We’re talking about whether Harvard can survive the next interest-rate meeting.」最後一擊是Houghton遞給他一張紙:上面寫著「立即辭職」或「董事會公開宣布撤銷對你的信任」兩個選項。Summers盯著紙看了整整兩分鐘,然後說:「我選第一個。」(Bradley, p. 363)
當天晚上,董事會成員分頭打電話給十幾位關鍵教授與院長,通知他們「事情已經解決」。第二天,Summers在私人晚宴上對最親近的幾位幕僚說:「我不是被教授趕走的,我是被錢趕走的。I wasn’t driven out by the faculty. I was driven out by money.」(Bradley, p. 364)這句話後來被寫進Richard Bradley的《Harvard Rules》結尾,成為經典註腳。[Bradley, 2005]
Summers離開麻省那天,只帶了一個紙箱,裡面裝著他父親送的舊計算機和幾本經濟學書。兩年後,2008年金融危機把他的地雷全部引爆,2006年的董事會的狠招救了哈佛一命。此後,董事會從此把校長的韁繩握得死緊,任何後來的校長(Faust、Bacow、Garber)都再也拿不到Summers曾經擁有的權力。
2010年4月22日晚,紐約四季酒店頂樓宴會廳,《經濟學人》主辦的年度閉門金融峰會「The Buttonwood Gathering」剛結束正式議程,轉入只有八十位對沖基金經理與銀行CEO參加的私人晚宴。餐後,主持人半開玩笑地問Larry Summers:「現在回頭看,你2006年被哈佛趕走,是不是因為你太超前了?」全場安靜下來。Summers把紅酒杯轉了半圈,笑了一下,說了那句至今仍被反覆引用的話:「我只是讓他們早些習慣了現實。I was just getting them used to reality a little early.」——從今天的美國反觀Summers的話,這一點他似乎做到了。
轉載自《波士頓書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