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首相高市早苗提出「台灣有事,日本有事」的論述之後,為何中國搥胸頓足、反應激烈?在中國各種威逼恐嚇之下,為何日本堅持不收回這番言論?因為這是一場不到最後關頭、不到兵戎相見,雙方皆互不信任、不可認輸的敘事戰爭(Narrative Warfare)。
日中陷入敘事戰爭
敘事戰爭屬於「敘事政治學」(Narrative Politics)走向惡化的階段。「敘事政治學」強調政治不只是利益爭奪或權力博弈,而是透過言說、解讀、宣傳策略,來建構現實、策動民意、創造合法性、提高戰略優勢。迄今為止,日中之間已進入一場高強度的敘事論戰,這是21世紀日中之間罕見的、以互相推高威脅的敘事較量。換言之,敘事戰爭正在重新編碼東亞的威脅想像,並修正印太的戰略環境與安全秩序。 敘事戰爭不同於輿論戰,它更深入本體論的結構性本質。敘事戰爭不是爭取事實,而是爭奪「述說事實」的權力。
日本將中國定義為核心威脅與安全焦慮,一種涉及國家存亡的深度危機,包括中國試圖改變現狀、軍事擴張、破壞規範、威脅區域自由與民主、對台海與東海構成危險等等;這種敘事催促了日本提高軍費、擴大自衛隊角色、強化美日同盟、深化台日關係等等政策的成形。
反之,中國則將日本定性為軍國主義在復甦、重新軍事化的危險國家、受美國操控的代理人、介入台灣議題的外部干涉者、歷史上未懺悔的侵略者等等;這種敘事強化了民族主義動員、固化對日本的敵意,形成無底限的情緒對抗。兩套互相強化且無可退讓的敘事模型,形成了惡意升級的敘事螺旋(Narrative Spiral)。 然而,在敘事立場上,日本的「真話實說」與「就事論事」,其效果遠大於中國高姿態、強壓迫、無克制的失控敘事。這場戰爭的勝負不在於嗓門和聲調,而在於國際信任與說服力。
中國的敘事模型
在高市早苗提出「台灣有事論」之後,中國立即製造四種主要的敘事戰略:
1、民粹敘事(Populist Narrative) 民粹敘事的目的不是說服,而是憤怒式的動員,惡意的極端化,製造民族敵人,一種「受害/復仇型」仇恨渲染;在這種「我/敵」二分法之中,情緒取代了理性,叫罵取代了協商,是敘事政治中最具破壞力的武器。但這種簡單而低廉的破壞性敘事,往往產生「迴力式的自傷」,造成不自覺的誤判,失去政策轉圜的彈性,使衝突迅速升級和惡化。
2、鄙視敘事(contempt narrative) 這是一種匯聚大量羞辱性語彙,透過語言、符號或象徵手段表達對他國的輕視、貶低或否定。例如中國以「小日本」、「鬼子」稱呼日本,以「美帝」稱呼美國,以「台毒」稱呼台灣,這是一種「濫用稱謂」的敘事攻擊。 中國的鄙視敘事來自「中華文明中心論」所構建的「優劣框架」,以此作為國族身分的高低邊界和塑造集體優越感,進而建立「中國崛起=文明復興」的意識形態公式。中國正是以此策略,將日本定性為歷史侵略的「道德矮人」,現實主義的「美帝附庸」。實際上,中國的鄙視敘事只是一種「政治誤解工程」,雖然獲得短期的虛假快感,卻放任內部矛盾的持續惡化。
3、懷恨敘事(resentment narrative) 這是一種以歷史屈辱、受害經驗和外部挑戰為核心的敘事框架。儘管日本侵華戰爭是中國之國恥,但對當代中國而言「事過並未境遷」,反而成為「懷恨在心」的國族潛意識。在這場敘事戰爭之中,中國不斷以「受侵略/被迫害」的角色自居,譴責日本「並未反省歷史罪行」,中國因而具有「清算日本歷史責任」的正當性。實際上,這既是一種「優越/受害」的矛盾意識─優越的中華國族竟受到日本低級屠夫的迫害,也是一種「記憶的武器化」,使得中國具有「清算日本」的非理性道德義務。實際上,懷恨意識只是一種「剩餘意識」,日本侵華史實已經終結80年,這種敘事更多的是為共黨政權服務,而非「師出有名」的現實需要。

4、威嚇敘事(Intimidation Narrative) 這是一種內含恐嚇性預言、暗示報復能力與責任轉嫁的「後果恐懼」策略。例如警告日本若介入台海情勢「必將遭受共軍迎頭痛擊」、「日本全國淪為戰區」、「玩火必自焚…」等等。但實際的效果正好適得其反,中國的過激反應「證成」了日本的中國威脅感,日本的「反中共識」達到歷史高點,激發國際社會對日本的支持而非對中國的認同,形成我所說的「外交自焚」。
日本的敘事模型
相對的,日本的敘事模型也可分為四種類型
1、威脅識別敘事 日本試圖在印太區域做出威脅來源的識別標準,把中國的軍事擴張、台海攻擊、科技實力、外交脅迫與經濟勒索等等,辨識為潛在的、結構性的威脅指標,將中國的行動解讀為挑戰國際規範、威脅自由航行及民主秩序。這種敘事類型旨在向鄰國發出明確訊號:日本高度關注印太自由航行與台海安全,一旦威脅發生,日本將採取集體防衛或聯盟行動。
2、正當防衛敘事 正是因為「中國威脅」獲得辨識,日本就獲得「防禦政策的正當化」(defensive Justification),進一步將軍費提高、擴大自衛隊行動權限、島嶼軍事化部署、美日同盟的延伸嚇阻付諸實踐,將國家存續利益與必要國防改革,通過敘事連結形成必要的防衛政策。
3、友鄰合作敘事 在戰略立場上,日本排除「一國獨大」的霸權地位,亦無意重返軍國主義的老路,而是以友好合作和集體防衛,與鄰國形成戰略互補與危機共管,建立一種「合作性嚇阻」(cooperative deterrence)。這種敘事的目的,在於創造國際合作空間,進一步改寫印太權力競爭模式為敦睦模式。
4、區域安全敘事 所謂「台灣有事,日本有事」即是一種安全聯結敘事,將台海緊張與日本自衛安全掛勾,並與美日安保為後盾,以聯盟建構與危機管理,從中建立日本觀點的民主價值與國際規範框架,以國際法來保障日本的安全利益。換言之,日本通過強化反擊能力(counterstrike capability),已明確將台灣納入日本的安全框架。 對照於中國,日本的敘事模型立基於「不信任危機意識」(sense of inseurity),內含更多的預防性警戒、穩健務實的國防增強,很少出現羞辱性語言和恐嚇姿態,也極少訴諸民族優越或歷史怨懟,更多的是依據國際法的「制度語彙」和以價值為基礎的安全保障。這種敘事的優勢在於「釋疑性說服」:讓日本民眾充分理解:為何軍費必須增加?為何需要台海穩定?為何需要更緊密的美日同盟。
從敘事困境到安全困境
中國死咬日本軍國主義死灰復燃,日本判定中國持續威脅區域安全,兩套敘事模型已陷入鏡像惡化的敘事困境。中國對日中關係既然「敘事失真」(narrative misalignment)與固執化,例如把南海巡航、東海軍演、對台武攻,敘事化為「糾正歷史錯誤」,將對外侵略表述為「民族復興敘事」,日本只能選擇「寧為一戰」。這就是從敘事困境演變至「信任缺失」(trust deficit),最終導致「安全困境」(security dilemma)的惡性循環。
事實是,中國敘事模型與國際認知形成巨大的落差。中國強調內部合法性、歷史正義與民族復興,國際社會則基於多元解讀、規範約束和民主價值觀。這種落差,使中國丟盡了國際形象。 中國試圖以「自說自話」的強勢敘事主導外交語境,日本則以「實話實說」的事實敘事解讀周邊局勢。兩者使用的是不同的敘事語言,對區域安全的認知也差之千里。中國敘事屬於「情緒政治」(emotional politics),日本敘事屬於「安全政治」(security politics),兩者形同雞同鴨講。換言之,中國越是調高嗓門,日本越深感威脅,中國越不把日本當作「平等主體」而任意羞辱,越使日本凝結全國性的反中共識;反之,日本越強調安全,中國越斷定「干涉內政」,越覺得受辱與敵視。這就是敘事螺旋的惡意升級,除非事出意外,否則沒有化解之道。
轉載自《上報》作者為專欄作家,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資深研究員,中國問題與國際戰略學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