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在去年疫情開始時寫下的報告文學,一年過去了疫情已經蔓延到世界,病毒沒有得到有效的控制,仍然在肆虐全球危害人類。中共也在改寫疫情的歷史,此文的許多資料也從網上消失了。我在《歐洲之聲》重发此文的目的是還原當時的實景。這二個月的時間,中國究竟發生了什麽 ,是一個什麽樣的圖景,對中國,對世界都很重要。同時對疫情一周年作祭。此文去年用筆名健兒,今以實名刊出。去年名為《天怒人怨》今改為《武漢病毒周年祭》
1月2日這一天,新的一年剛剛開始,九省通衢的武漢多雲轉小雨,空氣渾濁,幾米以外的景物就模糊不清了,人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天氣,因為還在假日之中,街上,商店依然摩肩接踵。
武昌公安局中南路派出所,雖是公安局下面的一個未稍機構,它灰色的方形大樓與寬闊的數米高的台階,盡顯出威風。在這幢樓的某一個房間,四壁無窗,一張桌子,二張椅子,與桌子相距幾米,孤零零地放著一張特殊的椅子,椅子前面有一塊板,上面有二個鐵環,是用來銬犯人的。坐在椅子上的是一位端莊文靜架著一副細邊眼鏡的年輕人,一張娃娃氣的臉上透著單純。這樣的臉在當下這個人心叵測的社會已經不多見了。他擡起頭來,看著前面坐著的兩個穿著警服的一男一女,他們已從頭上摘下船型的警帽放在桌子上,帽子上警徽放著無用置疑的權力光輝。男的臉上有一種老於世故貓戲老鼠的表情,女的揚著劍眉崩著臉,一副訓斥人的樣子。
坐在對面椅子上的那個年輕人,是武漢中心醫院的眼科醫生,他的名字叫李文亮,對於醫生來說,所有的人,再大的官都是他的患者。只要他穿起白大褂拿起聽筒,任誰都得老老實實地聽從吩咐,讓你呼氣就呼氣,讓你張嘴就張嘴。就是現在坐在前面審訊他的兩個警察也不例外,但現在時空不同不是在醫院里,是在公安局的刑訊室,房間的燈光煞白,一台攝像機對著他的臉,比手術台上的無影燈還亮。
他沒有經過這樣的一種場景,他是個好學生,讀書一路過來讀到博士又入了黨,分到醫院當大夫。他的心有一點兒发毛,腿有一點兒不由自主地打抖。他們要把我怎麽樣呢?把我關起來判刑嗎?醫院領導已經找我談話,紀檢辦公室也給我提出警告,我做了什麽,不過是在醫大同學的群組里发了疫情的信息,提醒同學們作好病毒防護,這難道有錯嗎?為什麽還這樣沒完沒了地抓著我不放……
他用思維醫學領域的頭腦,在思索著一個他沒有碰過領域的東西。
“阿啃,阿啃!”
警察的乾咳打斷了他的思索。這咳嗽不似病毒性的咳嗽,警察的咳嗽都帶著威嚴。
“你明白嗎。“
這句話聲音高亮,重音落在那個“嗎”字上,像是舞台上的一個台詞。他明白這個“嗎”字的重量。
“我明白”
沈默片刻,艱難地吐出了這一句話。
“明白就好。“
很顯然這句話帶著一種與剛才完全不同的友好與輕鬆。
“你是黨員應該配合我們工作。”
一個警員拿過一份A4紙大小的表格,上面寫著“訓誡書”放到他的面前。他掃視了一下:
“現在依法對你在互聯網上發表不屬實的言論的違法問題提出警示和訓誡。你的行為嚴重擾亂了社會秩序。你的行為已超出法律所允許的範圍,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處罰法》的有關規定,是一種違法行為。在另起一行寫著;公安機關希望你積極配合工作,聽從民警規勸,至此中斷違法行為。你能做到嗎?下面是答;再另一行是;“我們希望你冷靜下來好好反思,並鄭重告誡你,你固執已見,不思悔改,繼續進行違法活動,你將受到法律的制裁!你聽明白了嗎?下面是答。
他的心不由得一顫,在這以前李文亮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一份“訓誡書”,更沒有想到他要在這份“訓誡書”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並把手印按在上面。
一支筆放到了他的面前,同時推過來的還有一只印盒。印盒中的印泥像是沙布中透出的血。他知道這份“訓誡書”,今天簽不簽已由不得他了。但他不情願,上面的文字是強加於他的,作為一公民,他有在網上傳遞信息的自由,作為醫生他應該发出警告。他的言論是真實的,是已經发生的事實,已經有病人隔離了。但是如果不簽今天回不去了,他會被拘押,會被判刑,會連累家人。他的妻子正懷著孕,離不開他的照顧,出生的孩子不能沒有父親。想到妻子,想到快要降生的孩子,淚水從眼眶里出來了。
“簽吧!想想你的家人,簽了可以回家,還做你的醫生。你有這麽好的工作,何必……”
那個女警察沒有將話說下去,語氣中帶著一絲惋惜。
他提起筆來,拿手術刀的手在發抖,眼睛是人體器官中組織結構最纖細最覆雜的,視網膜薄如蟬翼,他的手從來沒有發抖過。但是對著“訓誡書”他發抖了。他的手瑟瑟發抖在前一行簽下了“能”,在後一行簽下了“明白”。並在上面加蓋了手印,手印很虛浮,很蒼白。
“這樣就對了,對你對我們都好。”
簽完字後,“訓誡書”拿回審訊員的桌案,兩位警察都相繼在上面簽下了字。訓誡人;胡桂芳,徐金杭。跟在後面的右下方是公安局帶著五角星的大印。
他從派出所寬闊的台階上走下來,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屈辱,憤懣,要在自己專業領域里的事,在一個完全外行的警察手里,承認自己錯了,這是奇恥大辱啊!讓他情以何堪。他的腿腳有些发軟,走得跌跌撞撞,中南二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一派新年的景象,他知道到一場災難將無可避免地降臨了。他想呼喊,但他的喉嚨发幹,喊不出聲音來。
這一天武漢的公安同時逼迫另外7 名醫務人員與李文亮一樣簽下了“訓誡書”。
就在李文亮醫生被迫簽下訓誡書的五天後,武漢大學社會問題專家,有珞珈山靈魂之稱的尚重生教授正在鍛煉,突然,他身旁的手機響了,鈴聲有些急促,他拿起手機是總台央廣湖北記者站站長左艾甫打來,說針對疫情想聽聽專家的意見。無疑這位媒體工作已經嗅到了什麽。尚教授當即就問,你的采訪應該不能刊登吧。因為政府還沒有公開疫情。電話中壓低了聲音說:我寫的是內參。重教授知道此事人命令關天。以下是尚未重生教授的采訪;
武漢疫情耽誤期間我所接受的一次重要釆訪。2020年1月9日是個星期四,我上完了陽歷新年第一次幹部培訓的課,時間已經是下午5:30了。我急匆匆趕往武大工會3樓的教職工乒乓球活動室,想抓住閉室前的最後一個小時鍛練一下。剛剛脫下厚厚的羽絨服,拿出球拍站在台桌前,一個電話打了過來,我一看是總台央廣湖北記者站站長左艾甫的電話,我隨即問左站長有什麽事呢,他說有個采訪想聽聽專家的建議,是關於武漢市新发現的傳染病一事。我感覺事情重大,穿上衣服,走出活動室。我說,武漢市現在正在開兩會,你的這個采訪稿應該是不允許发的吧,他說,是的,但是我們現在是寫內參稿。我問,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左站長說:這個傳染病很厲害,我們已經采訪了好幾個患者,其中一個是在武漢打工的年輕人,這個打工者看這個病已經花光了這幾年打工所掙的9萬塊錢,還沒有確診。醫院叫他準備20萬,他說沒有錢了,也借不到了,他只能出去回家等待了。左站長的問題是,這樣的傳染病很可怕,我們應急管理部門是不是有責任趕緊出來做一些事情呢?比如,看不起這個病的患者,給予減免部分檢查費用和醫治費用?我告訴他,這已經是實发公共衛生事件了,政府部門必須啟動危機管理的有關程序。我告訴他,第一,每個人都是這個社會的組成部分,他的疾病和不幸與他人和社會緊密相關。這個看不起病的打工者走出醫院既可以傳染他人,也可以由於絕望而做出反社會的行為。因為,絕望比貧窮更可怕。第二,危機管理有兩個鐵的原則必須遵守。一是黃金時刻原則,即務必在危機事件发生的最初狀態,開始處置。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事情的演變,危機事件又會導致更多的危機事件,從而形成“危機事件群”。到後面就越來越難以處置且代價更大。二是到達危機事件現場原則。即一旦有危機事件发生,所有“有關部門”的負責人,都必須盡快到達現場,無論級別。因為到現場與在辦公室聽匯報,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和認知。在辦公室聽到的任何匯報,都難免重要信息的被過濾和信息失真。所以,我告訴左站長,武漢市的黨政領導以及新組建的應急管理局負責人,應該高度警惕,遵循危機管理的科學規制,趕緊處置在漢口華南海鮮批发市場已經发生一個月了的冠狀病毒肺炎事件。處置包括,組織協調以及調動各方面的資源來應對,對於染上這個病的患者應該實行全免費,通知各醫院,不談錢,先收治,當然也包括媒體應對的問題。媒體應對包括新聞媒體如何應對危機事件以及政府部門如何使用和應對新聞媒體,等等。最後,我叮囑左站長,我講了快一個小時了,內容很多,你把它總結概括一下。因為作為內參稿,應該有更真實的敘事、呈現和可操作的建設性意見。⋯⋯不幸的是,2020年1月9日後面不該發生的事,都發生了。我想,左站長的內參稿,要麽領導沒有看見,要麽看見了,不予理睬。還是因為我們人微言輕。
從尚教授的采訪中透出了一個重大的信息,即一位民工花光了這幾年打工所掙的9萬塊錢,還沒有確診。醫院叫他準備20萬,他說沒有錢了,也借不到了,他只能出去回家等待了。這位回家的民工,目前是死是活不得而知,他與千千萬萬因沒有錢被趕出的病人一樣,只能把自的生命交給老天爺。但是他不是一個普通病人,一個還不太清楚的新型病毒感染者,他的危險比得上一顆核彈,但是被賺錢賺到不但失去人性,也失去理性的醫院打发走了。這樣的醫療制度,天理難容,發生瘟疫是天注定。
2020年的1月2號,歷史將永遠記住這一天。這一天幾個習慣了作惡的警察,尊照上級的指示,逼迫李文亮與另外7個醫務人員簽下了“訓誡書”。也要記住1月9號尚重生教授被采訪的這一天。兩個知識分子的忠告,一個被打成造謠者,一個石沈大海。為此中國將付出的代價,是封國,封城,封家,無數的生命殞命身亡,使中華民族處在萬劫不復的災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