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夏季聯軍對漢堡發動「哥摩拉行動」Operation Gomorrha, 進行地毯式的轟炸。沃爾夫才6歲,他的父親於2月間於奧斯維辛死於納粹之手。轟炸期間,小沃爾夫跟著媽媽在炸彈的硝煙、烈火中東逃西躲,整個城市都在燃燒。突然之間他的手跟媽媽脫落,他落單了,他喊叫,被恐懼鎮住了,似乎要單獨面對死亡….)
突然姨媽洛特出現了,穿過人群,她撲向我,呼喊著,她抓住了我。她喊叫姐姐,我喊媽媽,我們終於匯合了。繼續,快跑!目標是工廠大院門房那個小屋。進去啊!這高溫,這煙霧,這就是死亡。隔壁房子上掛著的白布單燒得發出綠色火焰。我們又落在最後,突然安靜下來。門房那裡的火已經把木欄杆燒垮了,升起藍色的火焰。別管了,四周是深紅色的火燼,我們呼吸的手巾又乾了,煙霧直衝得肺部生痛。艾瑪爬上一個馬桶,上面的蓄水箱裡有水,她把我們的毛巾打濕了。快走,靠牆邊的防風林走,到橋上去,到防護林去,到水裡去。你先走,可這是個無底洞,我下沉了,死亡再次逼近。
媽媽抓住我的頭髮將我拉出水中,還是得走滿是火焰的寬廣大街到對面去。這也許是送死,也許是生路。一個士兵從下面看到我們,走過來要幫我們翻越隔牆,突然一塊巨石從鐵軌橋上落下來,在距離我們半米的距離,就在我們眼前,把他活活砸死了,這就是死亡。格林姆童話:杜松樹的版本重現,被砸爛的人啊。我們站在地鐵橋下河道水淺的地方,往石柱那邊前進,那裡的水卻很深。一個老婦人的紙箱子都浸在水裡了,她手中還抓著另一隻箱子,口已經開了,都漂浮在水上。她一鬆手,這箱子漂到我面前,那女人無言地沈了下去,這就是死亡。另一批人從掩護的地方衝進水裡,他們踩在那下沉的老婦人身上。我們必須逃,快!工廠,燃燒,大火,爆炸的巨桶。火柱在暗夜中,好美!工廠那邊每過幾秒鐘就有彩色的煙霧升空,那是地下室的大桶爆炸了。
水是不會分開讓路的,不能進又不能退。媽媽把我揹在背上,我緊緊地抓住她,水也載浮著我。我們終於穿過一破損的鐵路橋到達彼岸了。還是得逃離火場。在岸邊的排檔旁已經有幾具屍體橫在草地上了,這就死亡。軌道上停著的貨車還在嗶啪作響地燃燒著。靠近我們的一輛車廂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黃色火焰夾在紅色中,格外美麗,滋滋作響真痛快。我們終於遠離這些,死裏逃生,這就是生命啊。
整個城市的夜晚,如同被一個巨大的火爐照亮著,一直到灰暗的清晨,我都一手捏著拳頭,一手握著那個有蓋子的小鋁桶。不論是風暴、火焰、爆炸還是大水,我都抓緊了這隻小桶。現在媽媽打開緊緊的蓋子,餵了我一口酸甜的黃香李子醬。你也要嗎?十張嘴,十二勺,頃刻就見底了。
穿過南河道,我們上了一座已經炸斷了的鐵路橋。雖是早晨了,天空還是黑的。太陽從煙霧中蒼白露臉,水花拍打在枕木上。燒焦的屍體,捲縮成一團,顯得很小。在鐵軌沿線躺著一具悶死者,屍身臌脹起來,臉色呈紫紅色。這不是死亡,是死人。我們行走在一條很長的路上,走過龍巴迪大橋(Lombardsbruecke),到了對岸的答姆脫火車站前的摩爾瓦登草地,終於看到青草地和大樹了。這裡有大卡車在分發食物,伸出的手爭搶大塊的牛油,貪婪地推搡著。罐頭、壓縮麵包塞進娃娃車。 活著的人需要安撫,塞住他們的嘴,堵住他們的心,被摧毀了的需要快快填補。護士、穿制服的人穿梭在人群中。如同缺了藝術的畢加索作品:一個高大的孕婦只剩下半張燒毀的臉孔,磷的作用,讓這個骷顱頭還不管不顧地睜著一隻活動的眼睛,一個孩子拽著她,騎坐在她肚子上。在那場大火焚燒的當兒,沒有一個孩子哭叫,因為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七到二十八日的夜晚恐懼征服了一切。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