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承認吧:飛機墜毀或大樓爆破的視頻總能輕易引來圍觀,而目睹特朗普政府處理美國外交政策的方式時,人們同樣會感受到這種令人不安的著迷。我們正在前排圍觀現代史上一個超級大國自願放棄其領導地位與地緣政治影響力的最大規模清算:這場演出充滿戲劇性且令人憂心,人們幾乎無法移開視線——而這一切在不到八個月時間裏發生。
糟糕的事件層出不窮,就連專職研究外交政策的專家都難以全面追蹤。諸位還記得“信號門事件”嗎?為此,本文特此整理了特朗普政府迄今為止的十大外交政策失誤。
一、糟糕的、可怕的、毫無助益的、非常壞的貿易戰
筆者並非自由貿易絕對主義者,也承認通過關稅或其他措施限制國際貿易背後存在那麽一兩條合適的理由。但特朗普總統對全球貿易秩序發動反覆無常、毫無根據的打擊,同時損害了美國及眾多國家的利益。
盡管出於多種原因,市場的反應至今尚屬溫和,但對外國進口征收關稅的做法已導致美國和全球經濟增速放緩、推高通貨膨脹、通過增加進口零部件的成本阻礙美國制造業發展,並激怒了眾多國家。此舉更與本屆美國政府的其他目標自相矛盾:例如,一邊要求盟友增加國防開支,一邊卻用棒球棍猛擊其經濟,顯然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而用關稅懲罰那些恰好惹怒了一位敏感易怒的美國總統的國家政府,更讓美國顯得像個睚眥必報的惡霸。
建立一個有組織的、基於規則的自由主義全球經濟秩序是二戰結束以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外交政策成就之一,也是今天大多數美國人享有比祖父母更優渥的物質生活條件的原因之一。這個秩序完美嗎?不完美。它是否需要定期的維護,以及偶爾經歷周密設計的改革?當然需要。然而,它不需要的正是特朗普親手點燃的垃圾箱火災——這在經濟層面是無知,在地緣政治層面更是愚蠢至極。
二、覬覦格陵蘭、加拿大乃至更多領土
什麽樣的戰略天才會提前公開宣布其計劃奪取公認屬於他國的領土?特朗普將加拿大變為美國第51個州的提議,加上對北邊鄰居加征懲罰性關稅的政策,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加拿大上次選舉中一位親特朗普候選人的落敗,並可能永久性疏遠了這個百余年來極其友善的鄰國。
特朗普對格陵蘭島表現出同樣被誤導的侵占欲望,這既無戰略價值也無經濟意義,卻攪亂了美國與丹麥的關系——這個歐洲曾經最親美的國家如今態度驟變:一份丹麥報紙的最新民調顯示,41%的受訪人視美國為威脅。特朗普可曾意識到,現有的國際規範旨在反對這樣的帝國主義行徑,一旦它們遭到破壞,便可能為其他國家采取掠奪行為打開大門?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三、促使他國聯合反美
在一個多極世界中,一國的目標應是盡可能多地爭取重要盟友支持,並孤立主要對手。正如德國首相俾斯麥曾經說過(大意):在一個由五大強國相互角力的世界裏,永遠要加入那個三國同盟。已故美國國務卿基辛格在冷戰時期也提出類似的觀點:在一個三角關系(如美蘇中)中,應與較弱的一方聯合,制衡較強的一方。
由於美國遠離其他大國且在歐亞大陸沒有重大領土野心,許多重要的國家寧願與美國結盟而非聯合起來反美。這正是美國主導的聯盟體系比華沙條約組織更龐大、強大且富裕的重要原因,也是單極時代其他大國並未聯合起來制衡美國的原因。相反,許多大國曾尋求美國幫助其應對區域性挑戰。
特朗普卻設法讓這一巨大優勢幾乎喪失殆盡,最明顯的案例是他陷入了與印度總理莫迪的私人爭執中。正如8月31日至9月1日的上海合作組織天津峰會所顯示,特朗普的行為促成了印度向俄羅斯、中國、朝鮮靠攏,破壞了美國近三十年來扶持印度以制衡中國崛起的外交努力。筆者早就知道特朗普推崇的“巨頭峰會”式全球治理模式行不通,但筆者也未曾料到特朗普會親手毀掉這一模式,並讓美國成為局外人。
四、為種族滅絕開綠燈
美國的中東政策已經陷入長期失靈。拜登政府對於以色列在加沙發動種族滅絕戰爭的回應是可恥且無能的,雖然特朗普政府不必對此負責,但其依然向以色列提供慷慨且無條件的支持,盡管以色列在加沙及約旦河西岸的行動並未使美國人變得更安全富裕或在全世界範圍內得到更多尊重。民意調查越來越明顯,美國民眾已經不再支持以色列的行為。
許多民主黨人和越來越多的重量級共和黨人正在公開質疑該政策,這意味著特朗普本可利用這一黃金機會提醒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美國才是大國,以色列是依附於美國的附庸國,從而將美國同以色列和地區國家間的關系置於更新、更健康的基礎上。他只需要告知內塔尼亞胡:若不接受停火協議、不停止對西岸的事實侵占並嚴肅地推動“兩國方案”,美國的援助就會終止。
可特朗普做了什麽?他放棄了這一良機,繼續支持以色列在本地區建立永久性主導地位的嘗試,這是徒勞且自毀前程的努力。
五、任由俄羅斯占盡便宜
不同於他的許多批評者,筆者認為特朗普關於結束烏克蘭戰爭的觀點並非全錯。筆者希望現實走向有所不同,但特朗普正確地認識到,烏克蘭無法(在可預見的將來)收覆全部失地,一份和平協議必須解決導致俄羅斯發起戰爭的至少一部分原因,並確保停火後雙方不會再動幹戈。
然而,特朗普堅信他可以靠恐嚇烏克蘭領導人、討好俄羅斯領導人的方式結束戰爭,這說好聽點是天真,至於那場準備不周、令人尷尬且實際上全無意義的阿拉斯加“峰會”更加可悲地證明了,特朗普是一個輕率、無能的談判者——他更關註的是吸引眼球,而非實質性地推動實現和平。
六、逆轉綠色革命
一個小測驗:當溫室氣體排放正在推升全球氣溫、加劇極端天氣事件發生、威脅全球數百萬人的生命之際,當人工智能等技術的發展同時催生巨額電力需求之時,削弱美國的太陽能與風能建設努力是否合理?甚至還要威脅其他國家效仿?你在開玩笑嗎?
就算是出於保護大型石油天然氣公司(並持續獲得他們的政治捐款)的目的,這種鴕鳥政策也只會讓美國看上去無知又短視。這同樣意味著,美國正在將可再生能源領域的未來主導權拱手讓給中國,而中國已經主導了多項綠色能源技術開發,未來可能在這些領域占據優勢。需要多麽地盲目才能看不到這些行為的荒謬之處,看起來本屆美國政府的短視程度確實令人瞠目。
七、無意義的炫耀武力
值得肯定的是,特朗普十分警惕那種小布什任內卷入的、奧巴馬也未能逃脫的“永久戰爭”,但他熱衷於對毫無還手之力的弱小對手(例如伊朗、也門胡塞武裝、加勒比地區的疑似販毒小艇)發動短暫空襲。
問題在於,這些半隨機式的軍事行動並未達成任何具體的戰略目標——胡塞武裝仍未屈服,伊朗核計劃沒有被摧毀,非法毒品的流動也不會因為政治作秀而減少。與此同時,特朗普試圖將美國軍隊變為國內鎮壓工具的做法更應該令所有美國人警覺:這既威脅到美國人的自由,也意味著在本土動用國民警衛隊等軍事資源必將削弱美國的海外軍事能力,尤其是當美國面對一系列日益強大的外國威脅時。
八、企圖操控美聯儲
特朗普罷免美聯儲主席鮑威爾和理事庫克的嘗試看似純屬內政問題,卻對美國的對外經濟政策影響重大。一個可信、獨立的央行能夠增加外國對美國的信心——即美國的貨幣政策不會因總統的私人利益或心血來潮而受影響,進而令他們更願意接受美債和把美元當作儲備貨幣。
當政客完全掌控貨幣政策時(如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或阿根廷的歷代領導人),結果通常是災難性的。如果參議院的共和黨人和本屆美國最高法院支持特朗普政治化美聯儲的做法,那麽首席大法官約翰·羅伯茨以及他的同事將在美國破壞性司法瀆職史的記錄上留下特殊的一筆。
九、將無能制度化
上述外交政策失誤並不令人意外,因為本屆美國政府是刻意任命了一批不合格、缺乏大型機構管理經驗、因對總統的個人忠誠度而非專業素養獲選的高級官員,例如國防部長赫格塞思、國家情報總監加巴德,尤其是美國的烏克蘭問題特使史蒂夫·維特科夫。
拜托,究竟誰會委派一名“零外交經驗”的前房地產大亨來解決烏克蘭戰爭或加沙種族滅絕等難題?答案:一位完全不關心如何解決這些問題的總統。同樣是這些輕率之輩認為,將一塊水域更名為“美國灣”或者是讓美國國防部更名為戰爭部,就足以神奇地令美國變得更安全、更強大且更繁榮。
筆者知道各位在想什麽。基於筆者之前的文章,讀者可能會認為,筆者支持大刀闊斧地推翻華盛頓的外交政策建制派“小集團”,也理應讚同特朗普對美國國務院發動的“清洗”,包括解雇一大批高級軍官、資深情報官員,迫使大量聯邦政府公務員辭職等做法。
但正如筆者之前提過,近年來美國外交政策的主要問題,並非出自公務員或外交系統中的非黨派專業人士,而是源於後冷戰時代每一位總統有瑕疵的雄心,或是他們賴以獲得咨詢與落實願景的政治任命官員。
所以特朗普在做什麽?他的槍口恰好對準了前一批人,比如中央情報局的首席俄羅斯分析師、非黨派的網絡安全專家珍·伊斯特利(Jen Easterly,前美國網絡安全與基礎設施安全局局長);或者是前美國國家安全局局長、前網絡司令部司令蒂莫西·霍(Timothy Haugh)。特朗普的理由竟是,如果你能相信的話,社交媒體極端派網紅勞拉·盧默不喜歡他們。
正如前美國駐俄大使、前中情局局長威廉·伯恩斯最近表示:“如果中情局的情報分析師看見美國的對手進行這種‘大國自殺’式行為,便會打開波本威士忌慶祝。相反,現在我們應該聽見克裏姆林宮和北京的香檳杯碰撞聲。”
為什麽這件事如此重要?因為美國作為超級大國的標志之一便是一種普遍信念:相信這個國家應該被有能力的人所領導,他們(大部分時候)知道自己在幹什麽。這些人並非永不犯錯(誰又能做到呢?),但自從二戰結束以來,美國的盟友與對手均承認:大多數美國政府高官是做過功課、精通業務的嚴謹人士,其觀點哪怕得不到別國讚同,也值得認真傾聽。
相比能力與正直,特朗普更看重阿諛奉承與忠誠度,所以他開除了勞工統計局局長,僅僅因為對方準確匯報的新增就業數據證明了他的經濟政策並未如當初誇口的那樣奏效。未來,外國官員將更不願意追隨美國的領導,因為他們將不再尊重美國同行的專業能力與判斷,或者是其嘴上宣稱的“事實”。外國官員不會把話挑明,因為他們深知,阿諛奉承正是當下進入白宮需要付出的代價,但他們完全能意識到何時置身於一場馬戲團表演中。
十、削弱美國的智識優勢
美國最大的戰略資產是其得天獨厚的地緣政治位置,但支撐並強化這一巨大優勢的則是美國的世界頂級研究型大學、文理學院及其他科研機構。這些機構每年從外國收取數百億美元的學費,開發能提高生產力、促進健康安全以及維護美軍科技優勢的新發明與新理念。如果你身為總統且想要美國保持世界領先地位,自然會加班加點地維持在科技、教育等大多數領域的主導地位——尤其是當你意識到,中國為了趕超美國正在付出多大的努力。
而你絕不該做的是:削減聯邦科研經費、基於虛假指控針對美國的高校、阻礙外國學生赴美求學、讓美國對渴望做研究的科學家失去吸引力。然而這些恰恰是特朗普政府的所作所為,所造成的損害不會立即可見,但必將是廣泛的、持久且難以逆轉的。
把以上十條放在一起,結果便是筆者的已故同事約瑟夫·奈(Joseph Nye)提出的知名概念“軟實力”遭到了系統性破壞。奈認為,軟實力首先是“吸引力的力量”——也就是成為一個讓他國羨慕的,至少在某些方面值得效仿的社會;被視作一個基本上充滿善意而非自私、好鬥的國家;是一個能夠代表廣泛共享的價值觀或願景的國家。軟實力不能取代硬實力,但它能讓其他國家更可能自願追隨美國的領導,從而減少美國動用硬實力的必要。
在硬實力持續增長之際,中國正努力獲得更多的軟實力,主要是通過說服其他國家:相比美國,中國真誠地致力於建設一個更加穩定、公正的世界秩序。就算有人不相信,也得承認:在世界上的許多地方,北京找到了持更加同情立場的聽眾。
那麽,美國在做什麽回應呢?特朗普2.0時期的美國基於各種隨機理由對其他國家加征懲罰性關稅,幾乎不考慮後果。它非法攻擊其他國家和民用船只,協助盟友殺害數以萬計的無辜平民,其中很多是兒童。它制裁的不是這些罪行的實施者,而是那些試圖調查相關行為的國際刑事法院官員。
在國內,它下令軍隊進駐首都的街頭,未經正當程序就抓捕並驅逐人群,期間還以無數種方式違反法律。而與此同時,總統卻在不斷讓自己和家人牟利,歌頌煽動叛亂者,懲罰那些試圖追責的人。只有意欲成為獨裁者的人才會把這些舉動視為值得欽佩、效仿或追隨的榜樣。
許多總統在上任之初都會犯新手錯誤,但隨著最無能的官員被解雇,余者開始學會更有效地履職,其政府的整體表現往往會逐步提升。但這已經不是唐納德·特朗普的第一任期了——今天的他年紀更大,思想更為僵化,而他的新團隊似乎對事實、證據、邏輯和學習都格外“免疫”。這就意味著,隨著時間推移,這份美國外交政策失誤的清單只會越拉越長。
轉載自《觀察者》, 翻譯/鯨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