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魯雪娃(Nina L. Khrushcheva)為紐約新學院國際事務教授,前蘇聯領導人赫魯雪夫曾孫女,與Jeffrey Tayler合著《In Putin’s Footsteps》等
基於想要糾正歷史錯誤的復仇主義議程,成為俄羅斯外交政策的核心,也是發動烏克蘭戰爭的理由,但俄羅斯總統普丁似乎忘了,為保護當權者利益而改寫歷史,往往會招致不同意見,甚至產生適得其反的效果。
俄羅斯新版10年級和11年級歷史教科書就是很好的例子,這些教材由前文化部長梅金斯基(Vladimir Medinsky) 和曾享有盛譽的國際關係研究院(MGIMO)院長托爾庫諾夫(Anatoly Torkunov)編纂,反映出俄羅斯對待歷史的全新「態度」,強調必須收復失去的「歷史領土」,並盛讚在烏克蘭的「特別軍事行動」。
俄羅斯轉向復仇主義早在2022年2月之前就已經開始了,長期以來,國家輿論攻勢一直將俄羅斯描繪為一個「獨特的文明」,而不是什麼殖民大國,他們認為,俄羅斯必須維繫其獨特本質,以避免其滅亡可能導致全球陷入混亂之中。
俄羅斯文化經常沉迷於不切實際的想像,而蘇聯的解體則加劇了俄羅斯民眾渴望混亂較少、更有尊嚴的歷史敘事,並催生出家庭作坊版的另類歷史敘述,然而在普丁領導下,這些經過修飾的敘述已經成為主流。
例如,據數學家兼陰謀論者福緬科(Anatoly Fomenko) 所謂的「新版紀年表」聲稱,發生在古希臘、羅馬和埃及帝國時期的重大事件,其實是發生在中世紀並圍繞著俄羅斯。福緬科的著作充斥著偽造全球歷史的大規模陰謀論,21世紀初期,這些著作曾在俄羅斯書店隨處可見。
隨著普丁及其國安部門的盟友不斷鞏固權力,承載著帝國輝煌的幻想型敘事手法,突然之間成為主流,這些故事充斥著穿越時空的歷史人物重塑俄羅斯的榮譽,這些故事大多起源於動盪的1990年代,往往將民主制度描繪成旨在破壞俄羅斯穩定的西方陰謀。像羅曼諾夫(German Romanov)這樣的作家,將18世紀沙皇彼得三世(眾所周知他被妻子凱薩琳發動政變罷黜)塑造成回到過去的時空旅行者,不僅挫敗凱薩琳的叛亂,還將俄羅斯改造成為新的拜占庭王朝。此外,史達林前往未來阻止蘇聯解體的故事也是頗受歡迎的。
在俄羅斯,文化往往是政治的風向球。在烏克蘭陷入持久的僵局期間,如何敘事變得比事實更為重要,但文學小說和電視宣傳只能起到這麼大的作用。因此,新版歷史教科書旨在灌輸給17歲的年輕人,俄羅斯被迫入侵烏克蘭以對抗納粹,並保衛自身免受西方入侵的信條。但克里姆林宮宣傳這種說法,卻未吸取蘇聯時代的關鍵教訓。
我的童年生活在布里茲涅夫統治下的莫斯科,當時教科書被不斷改寫,以反應不斷變化的政治氛圍。在我曾祖父赫魯雪夫的領導下,史達林的殘暴傳統(尤其是數百萬人的不當死亡和監禁)曾遭受嚴格的審查。在動盪的1930年代,我的祖母尼娜曾煞費苦心地將現在被冠以國家敵人罪名的朋友照片,從家庭相簿中移除。當1964年赫魯雪夫被布里茲涅夫趕下台時,官方歷史同樣也抹去了他的記錄。
戈巴契夫的開放(glasnost)政策揭露了這樣扭曲歷史的行為,但普丁卻恢復這樣的做法。就像在史達林時代一樣,今天俄羅斯最嚴重的罪行似乎是客觀看待現實、拒絕克里姆林宮認可的說法。
去年11月,當烏克蘭成功從俄羅斯手中奪回赫爾松時——就在克林姆林宮宣佈「這裡永遠屬於俄羅斯」短短幾個月後——梁贊居民博沙科夫夫(Vasily Bolshakov) 在社交媒體上就俄軍撤退開了個玩笑,結果他被處以罰款,現在則面臨最高3年的有期徒刑。在普丁領導下的俄羅斯,公開承認現實等同於「抹黑俄羅斯武裝軍隊、減損其效力,為有違俄羅斯聯邦及其民眾利益的反對勢力助陣。」
普丁促使克里姆林宮的宣傳機器全速運轉,從而為戰爭找理由。在修訂後的歷史課本中,俄羅斯使用武力被描述為回應國家安全遭威脅的必要舉措,這樣的說法將責任從克里姆林宮轉嫁到外部對手身上,並將俄羅斯定性為西方敵對勢力永遠的受害者,其中的潛台詞十分明確:無論如何看待普丁,他的所作所為都是在保護俄羅斯,就像史達林在二戰期間所做的那樣。
事實上,普丁政權如今陷入比蘇聯後期更危險的困境之中。儘管官方堅定信奉的共產主義,在長達70多年的時間裡一直激勵著蘇聯,但當代俄羅斯的信仰體系卻混雜著「價值觀」的相互衝突:基督教混雜著對戰爭的崇拜、史達林主義與對列寧的蔑視共存,反西方情緒與消費主義並存。普丁從一開始就鼓勵這種後現代化模仿,重新啟用史達林時代的國歌,懸掛蘇聯軍旗,並將自己與彼得大帝相比較。
梅金斯基和托爾庫諾夫版的教科書,就表現出這樣的支離破碎,除了肖洛霍夫(Mikhail Sholokhov)這樣的文學巨匠,批評蘇聯不公正現象的作品也被收錄其中,例如特里福諾夫 (Yuri Trifonov)《堤岸上的房子》這樣的著作。更令人震驚的是,其中還包括像索羅金(Vladimir Sorokin)所著《冰》這樣深刻的長篇小說。如果在蘇聯時代,我會將此解讀為透過巧妙引入反對觀點來破壞克里姆林宮的秘密企圖。但今天,我認為這恰恰證明了克林姆林宮政權的妄想傲慢和憤世嫉俗。
例如,特里福諾夫的小說描寫的是突然被送往古拉格集中營的黨內高級別官員——這些人的影像正是我祖母想從相簿中刪除,這樣的故事怎樣才能與官方聲稱,俄羅斯僅進行過防禦戰爭,從未基於宗教、意識形態或種族對個人進行迫害的說法相吻合?
當然吻合不了!俄羅斯的學生無法在課堂上剖析這些矛盾,於是很有可能在家裡探討,就像他們的父母和祖父母曾經做過的那樣。
(本篇翻譯由PS官方提供,責任編輯:楊淑華)© Project Syndicate
轉載自《上報》原標題為《Putin’s History Less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