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作家哈金,原名金雪飛,東北人,父親是軍人,自己當過兵。語言鬼才,自學英語,上大學再到美國來念英文系博士,隨後從事雙軌職業,教學與寫作。得過無數獎,現任波士頓大學教授。作詩寫中文,卻用英文寫小說,覺得自然一些。英文句子寫出來溫柔緩和,有魅力,人物心理描寫深刻入骨。記得我讀他的成名作《等待》時,感到耳目一新。我已經讀過很多毛後的「傷痕」文學作品,但沒有一篇像《等待》能那麽逼真地描寫70年代到80年代的中國社會氣氛。
新作圍繞周恩來養女孫維世的故事
習近平政權看到哈金最近的長篇小說肯定要跳起來。《莫斯科回來的女人:追求美麗》今年十一月將正式出版,講述孫維世(1921-1968)的故事。孫是周恩來的養女,1939年陪周到莫斯科,留下來在俄國上大學。她熱愛話劇,透徹地學會了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Konstantin Stanislavski)的有名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回國以後,在50年代成為中國話劇巨星。哈金的小說700多頁,很豐富,反映中共高層文化的方方面面。
孫維世長得好看,極其聰明,個性活潑,追她的男人不少。歐洲男人向她示好,但追她的中國人更多。其中之一是林彪,雖已婚,在莫斯科對孫表示要回國離婚,等孫念完書也回國,兩個人結婚。孫沒答應。毛澤東也注意到了她。孫的俄語流利,毛訪問蘇聯,她陪同當毛的翻譯。有一天夜裏坐火車,毛與孫在同一列車廂裏,毛給她服了迷幻藥再強奸她。孫醒來,毛點了一根香煙,對她說「我知道你不是處女……希望你參加我的團隊。我需要你幫忙,我會很好地對待你。」
小說的版權頁上有一小段「出版者聲明」
「本書是藝術創作。人名,地名和事件都是作者想象的或者為了藝術創作借用的。如果所描寫的有任何相近於真人(死的或活的),真事或真地方,那純屬偶然。」
這三句明顯是出版社的律師設計的語言。同時,在書的結尾,哈金加了幾句「作者的話」,包括:「本書裏大多數的事件與細節都屬實……我寫得盡量忠於孫維世的實際歷史。」緊跟著,哈金列了五本歷史著作與回憶錄,說「我依靠的主要是這幾本。」
體現中共精英離奇荒誕的生活
中國的文學傳統裏有「歷史演義」小說。《莫斯科回來的女人》可以算是這一類,但哈金比一般的演義作者要認真許多。除了依靠史料以外,想象的部分主要限於對話的具體語言和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節。哈金寫道:「現實常常比想象還要離奇」。我同意,而且願意加一句:哈金的小說裏描寫中共精英的日常生活,那是比我看過的任何歷史著作裏都「真實」得多。哈金的特點,不管是描寫精英還是老百姓,不管哪行哪業,心理描寫逼真可信。人畢竟是人。
《莫斯科回來的女人》尤其會讓中南海傷腦筋的緣故是因為它破壞了一些關於中共高層的神話。哈金不是有意地去一一揭發,但在自然的描寫裏,讀者就能感覺到許多神話是空洞的。好比說,傭人的問題。共產黨聲稱反對「階級」,「人人平等」「為人民服務」,等等,但顯貴們,從30年代在延安的窯洞裏一直到60年代火熱的文革鬥爭中,都有傭人在手邊:送便當,削梨,守門,跑路。而且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事,不算特別。家有新小孩兒?沒事兒,請保姆就完了。
物質供應充分,缺乏的是精神生活的條件。社會缺乏信任,四方警惕,相信誰?家裏的正常感情還存在,但一旦有「政治需要」就讓步。劉少奇的兩個孩子找了非漢人的對象,父親考慮了「革命的需要」以後,毀了兩次婚姻。周恩來顯然愛惜他的養女孫維世,因此勸她在缺乏信任的環境裏千萬得小心:「寫信給我,要提高警惕。別以為信到我這兒來沒有別人先看過。」毛夫人江青一輩子與孫維世有競爭對手的關係,到60年代與周恩來也陷入了敵我矛盾關系。 1968年在江青的政治壓力下,周面臨了痛心的選擇:保護他的養女,還是保護自己出賣養女。周選擇了出賣,親自簽了逮捕孫維世的批示。孫被抓不久之後,在監獄裏被折磨至死。
中共保護歷史形象,哈金新書肯定被禁
在這種政治文化中,人際關係,哪怕本來是感情關係,經常包含一層「利用」成分:這個人對我能有什麽用?回到毛在火車上強奸孫維世的例子:孫馬上的反應是害怕極了,站起來走。毛在她背後喊「你可以不必為我工作,但別忘了,將來需要我的時候,我願意幫忙。」二十多年以後,孫發現她真的需要毛「幫忙」。她的哥哥孫泱寫了一部朱德傳記,裏面提到朱是人民解放軍的創始人,紅衛兵說創始人是毛,狠狠地酷刑折磨孫泱。因此孫維世找到毛,求他讓紅衛兵休戰。毛聽完,答應會「打聽這件事」。後來他一點沒打聽。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一點:被強奸的人找到強奸她的人求幫忙,兩邊都不覺得特殊。在「人利用人」的文化裏不算特別。
共產黨要保護「黨的歷史形象」不是因為藝術感,是因為覺得跟政權的穩定有直接關係。在中共看,歷史幾乎變成了一種宗教。但一般的宗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通俗佛教)都把理想和諾言推到將來的時候,讓信徒希望以後會實現。中共不一樣,把神話描寫貼到過去的黨史之上:「長征」,「延安時代」,「解放」,「人民共和國」,「大躍進」等等。這樣下來,其他的宗教占便宜。對將來的諾言不可能有反例,因為將來還沒有發生。但諾言要是說過去怎麽怎麽樣,反例就不難找了。因此壓制反例極其要緊。有人透露歷史的真相,尤其是破壞神話的事實,在中共看來,是極為敏感的問題,甚至致命的問題。哈金把中共高層的黨文化寫活,那是絕對不能允許的。
但願 《莫斯科回來的女人》早點能有中文譯本。中共當然會禁止,但今天能翻墻的中國人有幾千萬,海外的中文讀者也有幾千萬。市場足夠。早點翻吧!
林培瑞是普林斯頓大學退休教授,現在在加州大學河濱分校教書。他專門研究中國現代語言,文學,通俗文化與政治文化。
轉載自VO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