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12月12日訪問河內,時隔美國總統拜登9月訪越提升雙邊關係僅三個月,法國蓬多瓦茲大學教授張倫接收法廣專訪,從越中-越美歷史糾聯及中美大博弈角度,分析當今中美越關係。訪談中,今年春天曾親赴越南考察的張倫教授也談了他對越南今天政、經發展的觀察,以及對其前景的謹慎樂觀預期,張倫教授認為,越南政治開放的可能性或者更大,其發展值得關注。
在美國總統拜登訪問越南三個月之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12月12日也訪問河內。評論多指此次他這一對“同志加兄弟”越南的國事訪問旨在對抗美國對越南的影響力。您對此怎麼看?
張倫教授:我想這個邏輯是顯見的。2021年六月份,我在《金融時報》中文版刊登了一篇文章關於中美的大博弈,我現在常常是從這個視角出發,來考察亞太的地緣政治互動。拜登九月份訪問越南,包括升級雙邊關係,當然是和這個邏輯有很大的關係。習近平現去越南,也是一個回應的博弈措施,在如何爭取越南這樣一個處於印太地緣政治格局中非常關鍵位置的國家的支持,在其政治抉擇上盡量有助於自己,這是中美雙方的一個重要的考量。另外一個視角當然就是經濟上的,越南作為一個新興的發展中國家,這些年的經濟發展勢頭非常迅猛,人口結構也年輕,越南人口馬上會過1億,從經濟角度講充滿發展的良好前景。今年四月我也到越南去過,從北部到中部,前後跑了幾個地區,沒有來得及到南部。到一些城市、港口都去做了一點考察。因為關心地緣政治的問題,幾年來就一直覺得越南是今後亞太地區非常具有潛力的一個國家、同時也可能是各方地緣政治角力的一個重要對象。
順便說一句,我想越南和印度或許是兩個在中美大博弈之間、將來可能會佔盡天時地利因此獲益最多的兩個國家。習近平到越南去簽署三十七個協定,且不講拜登之前到越南,給予越南的各方面的殊優惠,加之中方現在簽下的這些協議,包括鐵路建設等等,我想都會對越南發展有很大的助益。.
您談到您去越南的考察,從對當地的了解,您怎樣看越南對於中國和美國關係的發展?越南的外交政策被稱為“竹子外交”,在現在中美競爭日益加劇情況下,這種靈活、務實外交政策是否還能持續?
張倫教授:當然會繼續,一定會如此的。這符合越南的最大利益。中美雙方都會盡量拉越南,而且在對越南問題上中美雙方也都沒有獨自強大到要求越南百依百順,讓其像一個小兄弟一樣一切聽從其安排,這顯然是不可能的。除因上面提及的越南有它相對足夠的體量外,歷史上其與美國、中國都有各種各樣的糾葛,我們知道與美國有越南戰爭;與中方來說,且不講歷史上歷朝歷代就具有的各種“愛恨情仇”、各種恩怨,僅就當代講,也有幾十年前的那場中越衝突。所以越南人對中國的心理一向是充滿着一種悖論;一方面在文化上景仰中國,也承認受其很多澤惠,也屬於廣義的漢字文化圈的一部分;但另一方面,越南人從歷史上就一直希望爭取有自己的獨立性,捍衛自己的利益和自己的identity(身份)、這種矛盾的心理一直延續到今天。
在近現代爭取國家獨立和越共發展的歷史當中,越方當然是得到中方的很大的幫助,同時他們也得到過蘇俄的很大支持。所以越南當初在北京和莫斯科之間,其實就已經在玩這樣的平衡遊戲。後來到70年代末中國自己的調整,轉變,也因越南與蘇聯的關係,中越關係開始交惡,有了1979年的所謂的“自衛反擊戰”,這些都只能是在一個大的地緣政治背景下才能理解的。中方現在也還在講“同志加兄弟的情誼”等等,這也是服務現實需要,因為在北京與越南的交往當中,很重要的現在能夠講的一個東西,也就是習近平這次也提及的,就是強調所謂制度和意識形態上的同構、同質性,因為兩國畢竟還是世界上屈指可數的掛着所謂共產黨旗號的國家。但事實上,就像中國一樣,那種民族主義的東西,那種發展中國家民族主義國家利益的邏輯,其實是更重要、更深層的指導政治決策的東西。越南在跟北京學習所謂的“中國模式”,一方面有“一黨專制”,另一方面,對外開放,發展經濟。這方面跟北京的相似性,肯定是北京試圖要凸顯的。
從地緣角度講,因為彼此相鄰,如此接近,而且經濟上又彼此有依賴,如因中美貿易戰,中國的一些產品向世界,美國的出口,要借道越南,中國要借力越南,同時越南也希望依賴中國的資金,技術,利用來自中國的產業轉移以便發展經濟。雙方是各有所需。但同時,越南在政治軍事上要藉助美國平衡中國的壓力,在經濟發展上需要美國,西方,而美國、西方也拉攏越南。所以如果大家注意的話,越南總理已經連續幾次應邀作為擴大會議的成員參加G7峰會了。(過去中國與美國,西方關係稍好的時期,也收到過邀請,但中方沒有參加)。還有越南與歐盟自貿協議的簽署,參與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等等,這一系列指標都顯示,越南現在跟西方的關係交往都有很深的進展。
如果再從意識形態,文化看,畢竟越南是有過法國殖民的歷史,儘管彼此之間有因越南爭取民族獨立發生的衝突,但法國等西方國家的對越南的影響還是很深的。這是我在越南考察的過程當中印象很深的一點。再舉個例子,越南總理範明政前幾年就職的演說當中,我注意到他提到說“我們要建設一個民有、民享、民治的社會主義國家”,其中“民有、民享、民治”這個定語我們知道是出自林肯的著名演講,但這種話從來沒有在中國政府、中共高官的講話中出現過,提及到這樣一個層次。與“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顯然是有所不同。所以從這個角度看,越南跟西方、跟美國的合作的空間及可能性肯定是相對較大的。
習近平此次訪問越南,提及雙方在深化“全面戰略合作夥伴關係”的基礎上構建“命運共同體”,但是越南官方文件里對此一律翻成“越中未來共享共同體”,引發了很多的解讀,您怎麼看這一用詞上的差異?.
張倫教授:我一點也不奇怪,不這樣解釋反而會很奇怪,就是我上面所講的因歷史,近代,現實的種種原因,中越之間的關係從來是既有它的衝突的一面,也有相互依賴的一面。在今天中美地緣政治大博弈情況下,也為自身利益計,越南絕對不會按照習近平式的定義來理解這個“命運共同體”,因為習提的這個共同體,其實是針對整個西方、對着美國去的,服務於其全球戰略。而越南這樣來翻譯,當然是顯示“我要跟你有所區隔、有所區別”,我具有自主性,與你保持距離。所以這完全不意外,一定是如此的。.
有些人說這個命運共同體其實是源於傳統的朝貢體系下來的,也有人說它的提出是用來聯合其他國家對應美國競爭的一個工具,您怎麼看?.
張倫教授:這個概念的提出,背後是不是有王滬寧的操盤我不太清楚,在我看,是糅雜了一些美國學界及西方流行的文化理念,包括中國自己傳統中的天下觀念等相關成分,其真實意涵,肯定是要服務於挑戰現存的國際秩序的。當然它也有其模糊空間,可以在面對人類一些重大的共同挑戰,要解決的,如氣候變遷,環境等問題上拿來說事,藉此爭取其他一些比較中間的國家、發展中國家的一些認可。根本上是要為在國際關係上樹立一個不同於二戰以來以美國為主導的國際政治次序進行意識形態論證,是服務於在國際上進行遊說的一種話語,就像普京提他的歐亞願景的背景其實是一樣的。其實如果中共的官員,作為集團能在自己國家做到與中國自己的民眾建立起一種命運共同體,少些貪污,跋扈,欺壓,我們就可以相信其能在國際上與他人建立命運共同體的真心誠意了。
對越南未來謹慎樂觀,越南政治開放可能性更大,其發展確實值得關注
張倫教授:順便提一句,昨天開始網上在流傳習近平敬酒給越南總書記阮富仲,但好像阮沒有給予足夠的回應的視頻。從這個小細節可以看出,為拉住越南,習近平這次訪越,不惜放軟身段,甚至有點討好越南味道。
如果做些預測,如我剛才所講的,越南的未來還是謹慎可期的,當然它的共產主義體制,帶有非常強烈的民族主義色彩,與中國有類似之處,在將來發展到一定程度時是不是也會成為越南發展的羈絆,就像在中國一樣,這確實是一個需要討論,觀察的問題。但是由於越南的歷史,比如說它要維繫南北力量的政治平衡的安排,它的政治制度的四駕馬車設置,現在展開的一些黨內民主實踐,都展示可能比中方在政治上具有更大的開放性可能。這個也是我相對對越南前景有謹慎樂觀的一個原因。
我曾經站在通往越南北部港口城市海防的主要幹道旁觀察,在十幾分鐘的時間之間,雙向運輸的集裝箱貨車一輛接一輛,絡繹不絕,那個場景真是讓人印象深刻。越南的前途仍有許多問題,不確定性,比如怎麼根治腐敗的問題,這也是越南一直想處理的問題,我在下榻旅館裡還看到他們的報紙在講這些事情,能不能處理好,還要觀察。不要忘記的是,越南是沒有經過中國式的文革的、也沒有像毛時代那麼孤立隔離,越南過去六七十年跟法國、美國都打過仗,但要知道即便打仗那也是另一種衝突式的“溝通,交往”,直到七十年代也沒有全然封閉。在觀察越南時,那種文化傳統上的斷裂感也沒有在中國那麼強,所以綜合各種因素觀察,包括它跟西方過去的一個連接,我還是對越南的未來的前途有謹慎樂觀,而越南的發展也確實是值得我們關注的。.
轉載自《法廣》